沈善宝是清代后期的一位重要的女诗人,她的作品中有着对声名的强烈追求,表现出独特的价值观念和性别意识,值得重视并给出具有历史意义的阐释,从而对那一时代得出更为全面的认识。 一、责任与价值 一个人的一生可能有多种取向,但不少东西都肇始于童年。或者说,人的早期生活经历,以及在这种经历中所产生的意识,还有由此决定的思考方式和行为方式,可能会对其以后的生活有着重大影响。 沈善宝出生于嘉庆十三年(1808)[1],十二岁那年,父亲沈学琳在江西义宁州判任上,为同僚所所僭,自裁而死,遗下一家八口。沈善宝悲愤交集,经常在诗歌里表达自己无法分担家庭变故的怅恨。如滞留江西时作《述哀》云:“我思觅吴钩,愿学赵娥技。左揕仇人胸,右抉谗人齿。自恨弱草质,不栉非男子。”《端午感怀》云:“欲学曹娥愧不如,当年空费父传书。五丝续命悲何益,一赋招魂恨何如。”[2]直到奉母回杭州家乡,仍这样诉说着:“愧说曹娥能觅父,空悲赵女欲寻仇。”“满腔愤懑凭谁诉,空对寒江泣暮云。”“缇萦救父传今古,看取吴钩恨有馀。”“麦舟慷慨说当年,高谊谁能过昔贤?”[3] 但是,为父报仇终究只是一种内心的祈向,更直接面对的是一家八口的生活问题,还有将暂厝于江西的父亲灵柩运回杭州营葬的大事。沈善宝幼有诗才,秉承母教[4],及长,转益多师,兼善绘事。这使她能以自己的才华为家庭排忧解难,于是奔走于江浙两淮之间,卖文鬻画,维持家计,并积蓄资金,准备为家庭做“大事”。明清两代的女子,较之前代,发生了一些变化。变化之一就是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男主外、女主内的格局,女子也能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来养家糊口。比较知名的,如明清之际的黄媛介,当明朝灭亡后,居住杭州西泠桥头,以卖文卖画为生。吴江汪玉轸,所适非偶,也靠卖文为生。另有女诗人熊琏、许珠当女塾师以养家,嘉定印白兰则在虎丘开馆授徒为生。[5]沈善宝也是走的这一条道路,不过她风尘仆仆地做事,为的是一个大家,而不是自己的小家。 沈善宝在艰难危苦之中,撑起了一个家,她在诗文书画方面的才华也特别为人们所赏识,因而几年之间,似乎收入甚丰,不仅能够维持一家的生活,而且经营葬地,把自父亲以下的八个人,都一一归葬祖坟,所谓“独立经营八棺”,“聚资葬其父母伯叔弟妹于丁家山祖墓。”[6]这对于儒家思想影响下的人们当然是一件大事,而以一女子之身,独任其事,又特别难能可贵,因而深受时人的赞誉。沈善宝本人的作品中对这一段生活多有描写,如《舟中书画,刻无暇晷,宵又耽吟,深以自嘲》:“镇日挥毫腕未停,新诗又向枕边成。吟眉瘦成吟腰减,不愧东阳旧有声。”《别家》:“百拜辞高堂,远棹袁江水。不栉愧非男,跋涉求甘脂。岂矜书画能,势处不得已。聊分白发忧,瓶罄维罍耻。”《自伤》:“敢矜笔墨作生涯,菽水难谋事可嗟。椿树无阴留几席,荆枝半误是烟花。冲寒远踏三齐雪(自注:戊子冬月,远赴山左,丑夏始回),破浪危乘八月槎(自注:去秋赴清江,适逢河决)。负米归来亲弃养,伤心血泪染衰麻。”[7]后一首诗中所写赴清江事,在《述哀》十首之一的自注里也有交代:“宝自八月初赴清江售画,九月中,母感寒疾,竟至不起,星速遄归。”[8]可见其奔波之苦和劳作之勤。 但沈善宝还有二兄三弟。当这位女子风尘仆仆于江湖之中卖文售画时,起码两个哥哥已经成人了(沈母卒于1832年,沈善宝当时已经25岁),也应该能够对家庭有所负担。可是,没有任何文献谈到沈氏诸兄弟对家庭的贡献。我们仅在沈善宝自己的诗中,看到这样的记载:“母因诸兄弟失馆,焦灼五中,今俱暂借一枝。”[9]则或者沈善宝不仅经营葬地、奉养母亲,而且承担起兄弟读书的经济来源。无怪她对兄弟督责甚切,当大弟废书嬉游时,她说:“纵不慕远大,勿遗父母恫。奈何事游荡,花柳迷厥衷。废时而失业,万事水流东。”[10]其心情就完全可以理解。文学作品中谈到女性对家庭所承担的义务时,往往会给她安排一个弟弟,即使这个弟弟几乎毫无可写的事迹。如《木兰辞》:“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这是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保持这种理想的家庭模式,尤其是预期中男儿对宗嗣的传承,是女性成员自我牺牲并得到肯定的重要依据。所以,《西厢记》中描写孙飞虎兵围普救寺,崔莺莺准备舍己以救全家,而她的弟弟欢郎则可有可无,是作者理念中的人物[11]。从沈善宝的事迹来看,这一艺术模式得到了现实的印证,而且被推向了新的高度。 沈善宝十二岁丧父,以她一人之力,要奉养母亲,资助兄弟(至少还有一个妹妹),这种举足轻重的地位,无疑增强了她的价值感,而在男性中心的社会里,她的五个兄弟竟然一无所成,甚至不求上进,当然也会引起她的感触,并在一定程度上唤起她对性别问题的思考。 二、立功与立言 《左传》有言:“大(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有立言。”[12]这就是儒家所谓三不朽,原是男性社会的基本价值观,但在明清时代,也成为一些女性的追求。 明清时代,文官制度已经定型化,不通过科举考试的途径,基本上无法实现志业的抱负,对于被摒弃于科举考试之外的女性来说,立功之事当然无从提起。但是,时代在发展,女性心中抱负并不因为社会的压制而放弃,这在一些文艺作品中多有曲折的表述。如乾隆时代的王筠著《繁华梦》,写王梦麟梦中变为男子,考中状元,仕至吏部侍郎,醒来以后,一切成空,愤懑至极,乃写《满江红》道:“搔首呼天,呼不应、茫茫一片。嗟颠倒,弄权造化,故生缺陷。红粉飘零今古恨,才人老大千秋怨。问乾坤、心剑倩谁磨,挥愁断。论万事,从公判。安时命,达人见。汉河阳鬓改,隐侯腰倦。孽梦徒尝人造福,痴文妄夺天成案。揾青衫咄咄日书空,沉吟遍。”[13]这实际上也是明清不少女性现实生活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