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曾植在《与金蓉镜太守论诗书》(注:沈曾植《与金蓉镜太守论诗书》全文,可见王元化主编《学术集林》卷三,第116—117 页,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四册,第291—292页,上海 古籍出版社1998年;钱仲联《梦苕庵诗话》第64—65页,齐鲁出版社1986年。因文长不录, 下所引文不注明者准此,并简称《论诗书》。) 中提出的诗学“三关”说,旨在建立一个在诗人兴象 叙写中致其思理的诗学系统,填充诗吟咏性情印象首选的不足。“三关”相连,所勾画的诗 史中有名的三个诗歌繁盛时期,从其中所折射出的诗学精神是当时的学术思想各自表现在其 诗思之中,形成各自不同而相通的诗学个性,在较深的层次上沟通了学与艺、诗与思与道的 关系,在以理化情的情感活动中有了形上思维的精神活动,融会成一全新的艺术视角。由这 种视角所匠心经营的新诗境,是主观情思、宇宙意象与艺术灵性互相摄入的“华严诗境”。 (注:“华严诗境”一词系笔者据王士祯论苏轼曰:“淋漓大笔千年在,字字华严法界来”(《 冬日读唐宋元诸诗偶有所感各题一绝于卷后》)以及沈德潜《书东坡集后》:“海外何愁瘴 疠深,华严法界入高吟。”(《归愚诗钞》卷六)的诗意而成的仿词。) 一、“解脱月”与“活六朝”的象喻意指 沈曾植在《论诗书》中解说“三关”时,着重论述第三关“元嘉关”,认为通过此关,“ 便有解脱月在”。“解脱月”是佛教用语,意指脱去拘滞,证会真理,由此体悟观察世相, 就会如满月般普照光明,事事物物理理,皆在此光明之下,透过种种殊相而通融无碍,自由 自在。 王蘧常《沈寐叟年谱》释“解脱月”,取证于《华严经·行愿品卷二十一》: 此解脱者犹如满月,满足广大福智海故。(注:王蘧常《沈寐叟年谱》,见上海书店《民国丛书》第二辑23册,第35页。) 钱仲联先生在解释时,先引《十住经》后引《华严经》释之:(注:钱仲联:《论同光体》,《梦苕庵论集》,中华书局1993年,第425页。按:《十住经》 全称《菩萨十住经》,亦即《华严经·十住品》。) 《十住经》:“是大菩萨众中,有菩萨摩诃萨,名解脱月。” 我唯知此一解脱门,犹如净月,能为众生放福德光。 与此相关的经句,《华严经·兜率宫中偈赞品》也说: 譬如净满月,普现一切水。影像虽无量,本月未曾二。 《华严经》在佛经是“众经之王”,其哲学喜用圆月来喻示一真法界,其特色是以周遍含 融 、事事无碍、十玄无碍、六相圆融为内核的现象本体圆融论。它将人类精神与审美感悟提升 到圆融互摄、恢密壮阔、周遍含融、圆美谐和的境界,化除了一切万有间的差别、对立与矛 盾,综融贯穿起来成一个广大和谐的体系。 沈氏“三关”说的理论思维,在形式上是取法禅宗的三关说,初关、重关、牢关的先后相 连递进由易入难、由浅入深的修道历程。第三关过后便一箭穿三关,含摄每道程序中所经验 与亲证体悟的内容,全融俱化,达到全真全悟的不可思议的心灵境地。沈氏以禅宗三关比附 诗学三关,同样也体现了这种境地。沈氏“三关”说所含摄的元祐、元和、元嘉,这三个 时期的诗学及诗作,在中国诗史中各自都有独特的个性面目,在形式及精神上都呈现出差别 相,把它们搁置在一起,从现象上看甚至是呈对立矛盾的多元世界,尤其是前二关与第三关 。但是,沈氏的超卓识见,正是把看似不相通融的世界,贯穿在一起,在于他从这差别相中 看出它们内在的一致性,不因以其艺术而障道,即贯穿“三关”诗学的内在理路是人类的深 度精神活动,具体表现在有共同的哲人之思、学人之识与诗人之情的统一,是质实厚重邃密 的诗美境界。这样,由禅宗三关的话头式表达,就转化为了有实际内容的可供实参实悟的对 象或进阶。饶宗颐先生说元祐是句法层面,元和是情感层面,元嘉是玄理层面。(注:见胡晓明:《二十世纪中国诗学研究的五个传统》,《文艺理论研究》1998年第2期。按 此知见,元祐关是诗学进路的近程目标,元嘉关是终极目标。) 在诗学 进路上,从句法到情感到玄理,每一层面有不同的涵意,每境愈进愈高,勘破每关执障(文 字执、情执、理执),最后的合一,是由殊相中发现“诗胎”,从个别声音中寻绎出共同的 意义蕴涵精神,也就是在诗人的灵心妙运中呈现出“华严诗境”。 这种理想的境界正是沈氏“不取一法,不坏一法”诗学主张的精髓。(注:金蓉镜:《论诗绝句寄李审言》自注,王蘧常、钱仲联编《万首论诗绝句》,中华书局 1991年,第1562页。) 在“不取”“不坏 ”形似矛盾对立的当下切身择取中,深含着泯除差别又容允各相,使部分与整体、普遍 与特殊有相入相即、旁通统贯的包容性与精神意涵。 “活六朝”,是沈氏的自造词,这个“活”字是与“呆”而不是与“伪”相对立。“伪” 是指“真与俗不融,理与事相隔,遂被人呼伪体”。也就是诗人主体的主观情意理思与外在 现象并没有得到真切的合一,而“呆”,沈氏认为是“凡诸学古不成者,诸病皆可以呆字统 之”,因其只保持了形式上的单一模拟而不是化陈腐为神奇,徒具行迹上的相似,而无独特 出新的创造,只有“学”之表层。《论诗书》中,沈氏举湖湘派的代表王闿运为例,说他 “虽语妙天下,湘中《选》体,镂金错采,玄理固无人能会得些子。”正是表明辞采的艳发 占据或掩盖了诗应有的真情实理的深度表达,故是“呆”。而“活六朝”则与此相反。推原 “活”字的用法,是本于宋诗学。宋诗学论活法,是源于心性修道的体悟,由心性智性的沉 潜反复功夫,与诗性直觉的印象相通融,转化出自由创造的精神,亦即不执取拘滞在琐屑的 语辞文字之间,而在涵养心胸使之圆活,触处生新,在物我、真俗、理事相即交会之际,显 发天地生机,在一心之中,使历史生命与当下情意相合,进行思想性的自由表达,感发读者 志意。(注:参见胡晓明:《中国诗学之精神》之《尚意》章,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32—141。) “六朝”诗学辞采艳发而思理内含的特征,说明诗不仅有论学的题域,而且其性情 也经历了学问的浸泡,从书卷中酝酿而出,扩大来看,是中外文化思想初次交融后在文学中 的反映,而“活六朝”就是借用六朝诗人运用“智理名句”打发开“目前境事”的思想出新 、意趣入妙的圆活精神,运之于诗人当下的诗歌创造,在意与境会中触见成句,有由法而无 法,不复措意于言语规矩之间,从而有个性化特征地抒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