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史”是宋代诗学中的一个理论范畴,“词史”是清代在传统诗学启发下提出的一个词 学话语。诗学中的“诗史”说已经成为当前诗学研究的热点(注:近年论述“诗史”的代表性文章有:王德明《中国古代的“诗史”观》,《传统文化与 现代化》1998年第6期;韩经太《传统“诗史”说的阐释意向》,《中国社会科学》1999年第6期;陈望衡《“诗史”辨析》,《东方丛刊》1998年第4期。),而词学中的“词史”说却只 在论述周济词学时才偶有涉及,连最近出版的《中国词学大辞典》都未将之作为专门术语单 独介绍,这和清代创作中大量的以词存史、以史入词、以“词史”品词的现象极不相符。近 年来,有论者已开始注意到清初词学中的“词史”意识,把清代“词史”说提出的时间由嘉 庆末年上推到康熙初年,这是关于清代“词史”说研究的一大进步(注:严迪昌:《阳羡词派研究》第四章第一节,齐鲁书社1993年版。),遗憾的是对清初词学 的这种“词史”意识未能展开充分的论述,笔者试图在有关论述的基础上(注:笔者的有关论著亦涉及“词史”的问题,如《清代诗学》第九章第三节,湖南人民出版 社2000年版。) ,进一步梳理清 代词学中的有关“词史”意识,揭示其意蕴,分析其成因。 一 清代的“词史”意识,首先表现在词话词选的编纂上。词话中“词史”意识的表现,是指 有些词话记录了词的本事,保存了专集中未曾收录的词作与词人资料,读者据此可以了解作 者创作的背景,推测作者的书写意图。词选中“词史”意识的表现,是指编选者通过辑录和 评论词作与编辑词人传记材料,保存了大量的历史文献和如实地反映着社会人情世态,具有 “以词存史”或“以词观史”的积极意义。 清代词话和以前的诗话一样,经历了一个记述古今词人轶事,到关注重大理论问题的发展 过程。这里所说的具有“词史”意识的词话,主要是指那些记录作者创作本事的词话,因为 它比较具体地介绍了作者写作的目的、时间、地点及传播情况,便于读者较为准确地把握作 者的书写意图和历代传播接受的情形。尤侗《词苑丛谈序》说: 词之见于话者,如后主之“小楼昨夜”,冯延巳之“一池春水”,子京之“红杏枝头”, 子野之“云破月来”,东坡之“大江东去”,耆卿之“晓风残月”,少游之“山抹微云”… … 皆其脍炙齿牙者,风流相扇,不乏美谈,顾未有人集其成耳。……(徐釚)今复辑成《词苑 丛谈》一书,盖撮前人之标而搜新剔异,更有闻所未闻者,洵倚声之董狐矣!殆与《本事诗 》相为表里,予故重为之序。夫古人有“诗史”之说,诗之有话,犹史之有传也。诗既有史 ,词独无史乎哉?[1](第1页) 尤侗认为词话中的本事,有如史书的人物传记,词话也就有似于史书,记录了作者的创作 背景和作品的接受情况,对后来的读者和研究者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正如尤侗所说的那样, 徐釚《词苑丛谈》一书,的确有着以词存史的意义,书中卷六到卷九大量地记录了从唐宋 到明末清初词的创作背景,让今天的研究者很清晰地了解到作者的书写意图,特别是他所撰 写的《南州草堂词话》一书,更是为我们保存了许多明末清初作者的创作史料,是不可多得 的研究清初词学的重要文献。在《词苑丛谈》的影响下,当时的词话记录词本事成为一项重 要内容,如沈雄的《古今词话》、王奕清的《历代词话》、冯金伯的《词苑萃编》、张宗
的《词林纪事》都体现了这种“以词存史”的词史意识。不过,今天的研究者更注重它们 的理论价值,在我看来,它们在保存词的文献和搜集词的评论方面有着不可忽视的史料价值 。 相对词话而言,词选中的“词史”意识更为浓厚,词话中的“词史”是指它保存了作品写 作的背景材料,而词选中的“词史”则是指它保存了大量的词作和有关的词评。词选中的“ 词史”意识可以追溯到南宋初年,当时出版了两部著名的词选,一部是《复雅歌辞》,一部 是《乐府雅词》。前者所选作品“兼采唐宋,迄于宣和之季,凡四千三百余首”。卷内载词 话本事,卷末附音律宫调,表征出保存一代文献的编选意图。后者在选词及词人的数量上不 及前者,但集中地展现了南宋以前曲子词创作的总体风貌。卷首冠以调笑绝句,为大晟乐之 遗音,卷末附录之词为“平日脍炙人口,咸不知姓名”者,朱彝尊揭示其意图是“所谓礼失 而求诸野也”[2](卷40),正说明该词选是要保存不见经传的非主流文化。其后,元好问的 《中州乐府》、黄旸的《花庵词选》把这种潜在的“词史”意识,转化为明确的以词存史 的编选意图,有意识地将历来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词”与庄严的“信史”联系在一起。《中 州乐府》的显著特征是诗词并录,同为证史;后者的重要标志是以传隶词,词以人存;从有 关的词选编纂情况看,词学中的“词史”意识在南宋时期已基本成熟,只是还未曾有人将其 明确揭示出来,直到清初才为人们所重视,提出“选词其即存经存史”的理论见解。 明确提出“选词其即存经存史”的是陈维崧,他在康熙十年(1671)和吴本嵩、吴逢原、潘 眉合作编纂了一部大型“当代”词选——《今词苑》。他在《今词苑序》中说:“嗟乎!鸿 都价贱,甲帐书亡,空读西晋之阳秋,莫问萧梁之文武。文章流极,巧历难推,即如词之一 道,而余分闺位,所在成编,义例凡将,阙如不作,仅效漆园马非马之谈,遑恤宣尼觚不觚 之叹,非徒文事,患在人心。然则余与两吴子、潘子仅仅选词云尔乎?选词所以存词,其即 所 以存经存史也夫。”[3](卷2)指出他编纂《今词苑》的宗旨,就是要起到存经存史的作用, 让词承担“经”“史”一样的责任。“经”在古代是指封建社会里的儒家经典,即《诗》《 书》《礼》《易》《乐》《春秋》,这些典籍记载着西周时期的社会习俗、审美思想和典章 制度,肩负着记载人类活动踪迹和传播人类文明的使命,故前人有“六经皆史”的说法,其 中《诗》和其它文化典籍一样是记载人类活动踪迹的。《孟子·离娄下》云:“王者之迹熄 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 ”说的是,《诗》的记言记事的功能为《春秋》所承担,这也就是表明《诗》在《春秋》出 现之前是担当着后来《春秋》的角色的。钱谦益解释说:“孟子曰:‘《诗》亡然后《春秋 》作。’《春秋》未作以前之诗,皆国史。人知夫子删《诗》,不知其为定史;人知夫子之 作《春秋》,不知其为续《诗》。”[4](卷18)尽管后来“诗”“史”分工,前者言情,后 者记事,前者叙述人的心态史,后者记录人的行为史,但它们记载人类活动踪迹的功能是相 同的。陈维崧提出“选词其即存经存史”,实际上就是强调“词”和“经”“史”一样记载 入的行为和心态,有着保存一代文献典章制度的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