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是中国《诗》学史上一个特殊的而又长期以来为人所忽略的时代。它的特殊性在于这 个时代一改传统《诗经》经学研究的模式,而将《诗经》研究引入了文学研究的视野,随之 掀起了《诗经》文学研究的高潮。在这场高潮中,涌现出了一批优秀的《诗经》文学批评专 家,其中对后世影响较大、声誉最高的是晚明竟陵诗派的首领锺惺。 锺惺曾因与同里谭元春矫七子、公安派之弊,另立“幽深孤峭”之宗而名噪一时。“海内 称诗者靡然从之,谓之锺谭体。”[1](第570页)故关于他的生平及其诗歌理论,研究者甚多 。而其有关《诗经》的研究及理论,国内外只有少数的几篇文章,且多属基础性工作。笔者 此文则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所作的进一步探讨。锺惺关于《诗经》的著作,以其名行世者 有 :批点《诗经》四卷(《小序》一卷,端有《诗论》)、《诗经纂注》、《古名儒毛诗解十 六种》二十卷、《诗经备考》(署锺惺、韦调鼎撰)、《诗经图史合考》二十卷。因为他的名 气很大,而且是以“诗”名世的,因而这些著作有些可能是书贾托其名而发行的。像《诗经 纂注》、《诗经图史合考》等,杂俎成书,讹误甚多,很难相信是锺氏所为。《毛诗解》乃 抄摘前贤十六家说,与《唐诗归》、《古诗归》同一路数,可算得是锺氏一部真正研究《诗 经》的著作。 锺氏的《诗经》评点,到底成于何年,今不大清楚。今所知有泰昌元年(1620)刊本。据一 本前的《诗论》说,他生前最少也有原本与修订本两种不同本子。晚明的《诗经》研究受他 的 影响很大。凌濛初也算得一名评点高手,他也曾评点《诗经》,可是一见锺惺的《诗经 》评点,遂有小巫见大巫之感,便索取刊刻,公诸于世。其在刻锺氏评本的序言中即云:“ 吾友锺伯敬,以诗起家,在长安邸中示予以评本。领会要归,表章性情,摘发字句,标示指 月。为言虽不多,而说诗诸法,种种具备。予读而快心。予不敏,家世学《诗》,得窥一斑 ,亦曾诠解一二,自享敝帚,不敢示人。今未免气夺大巫,觉我形秽。”[2]其侄杜若题识 亦谓 锺氏《诗经》评本,“皆于文字外别阐玄机”。[2]黄道周《诗经琅玕》亦于例言中云:“ 竟陵锺伯敬先生以《诗》活物,不事训诂,耑慎批点,如老泉评《孟子》,叠山品《檀弓 》,差为诗人点睛开面。”[3]晚明治诗之家多引锺氏评《诗》之语,亦好用其法读诗,故 四库馆臣及《续修四库全书提要》的作者,多斥之曰:“以竟陵之门径,掉弄笔墨。”[4]( 第140页经部,第319页) 锺评《诗经》闵氏刻本前有一篇《诗论》,(注:此文亦收入《隐秀轩文》中。以下引锺氏文,凡出自《诗论》一篇者皆不标注。出自《 隐秀轩文》他篇者,只标篇名,亦不另标注。) 这是锺氏一篇极重要的《诗》学论文。在此 文中他提出了一个极具灵性的理论问题,即“诗活物”说。这实际上也是他评点《诗经》的一个主导思想。他说: 《诗》,活物也。游、夏以后,自汉至宋,无不说《诗》。不必皆有当于《诗》,而皆可 以说《诗》。其皆可以说《诗》者,即在不必皆有当于《诗》之中。非说《诗》者之能如是 ,而《诗》之为物不能不如是也。何以明之?孔子删《诗》者也,而七十子之徒,亲受《诗 》于孔子而学之者也。以至春秋列国大夫与孔子删《诗》之时不甚先后,而闻且见之者也。 以至韩婴,汉儒之能为《诗》者也。且读孔子及其弟子之所引《诗》,列国盟会聘享之所赋 《 诗》,与韩氏之所传《诗》者,其诗、其文、其义,不有与诗之本事、本文、本义绝不相蒙 而引之、赋之、传之者乎?既引之、赋之、传之,又觉与诗之事、之文、之义未尝不合也。 其何故也?夫诗,取断章者也。断之于彼,而无损于此。此无所予,而彼取之。说《诗》者 盈天下,达于后世,屡迁数变,而《诗》不知,而《诗》固已明矣,而《诗》固已行矣。然 而《诗》之为诗,自如也,此《诗》之所以为“经”也。 所谓“活物”,就是指其无限的可阐释性。它似乎是怎么讲怎么对,怎么说怎么通。从孔 子 到韩婴,各家引《诗》、赋《诗》、传《诗》,意并不相同,而且有“与《诗》之本事、 本文、本义绝不相蒙”者,可是又觉得与“诗之事、之文、之义未尝不合”。历代对《诗》 的解说、认识都在变化,可是《诗》并没有在因解说的变化而造成的歧义纷呈中晦隐其意, 相反却“固已明矣”,“固已行矣”,充分显示了其为“活物”的“灵性”。它似乎就在这 诠解的历史变化中展示出了其具有生命灵性的姿彩。在这里锺氏颇似现代西方哲学解释学及 接 受美学的认识。传统认为,解释作品,就是要探求作品的“本意”、“原意”,即作者寄托 在作品语言中的意旨。要求读者通过文字训诂、历史考据、情景分析,展示一个纯客观的背 景,排除自己主观偏见的干扰,返回到历史的时代,纯客观地认识问题,揭示出作品的“本 意”。认为这样的研究才是科学的,正确的。而现代解释学则认为,所谓追求“原意”,只 是一种幻想和信念,人不可能超越历史的存在,以一个完全剔除历史偏见的清明之体存在。 任何新的理解产生之前,已经存在有一种理解,这种理解就是“偏见”,也叫“前理解”, 它是由语言中所包容的历史文化、人类经验以及个人经验、记忆、动机、意象等多方面的因 素构成的,这是人们理解历史或作品的始点。不仅每一代人有一代人与前不同的“前理解” ,而且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以自己经验的独特性和对语言理解的差异,占有一个他人无法取代 的理解视野。对作品解释的差异性,源自每代人、每个人生活经验形成的视野的独特性。人 们通过解释历史或作品,与之建立生活意义方面的联系,历史由存在上的关系,进入我们的 时代与生活。正是因为历史进入我们的时代,我们才能感知到历史与我们之间的张力。从表 层上看,人们是在用不同的方式、从不同的角度解释历史或作品,而实际上潜伏于人们心理 底层的是人们自我理解的要求,理解历史的活动由每个人自我理解的欲求所驱使着。由此而 言,两代人对同一历史的理解不可能完全一样,两个人对同一部作品的解释也不可能完全相 同。锺氏虽然没有像现代哲学解释学那样深刻的理论和认识,然而他看到了每个时代对《诗 经》解释的差异,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环境中对同一部作品理解的差异性存在,而且 承认了这种差异存在的合理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