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长篇人情小说的诞生及其两个相反的发展方向 宋代话本小说的出现是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的一大进步。白话文一旦用于市井细民的娱心, 就显示了蓬勃的生命力。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将宋之“说话”分为小说、合生、诨话 、三分、五代史五类;吴自牧在《梦梁录》中则将“说话”分为小说、谈经、讲史、合生“ 四家数”。事实上,《东京梦华录》中的说三分与说五代史,可以合而为“讲史”。而正是 从宋人的“讲史”中,诞生了《新编五代史平话》等长篇小说。然而,尽管宋人话本中的“ 小说”一类已出现了一些短篇的人情小说,如《碾玉观音》《志诚张主管》等等,但是,长 篇人情小说却迟迟未能出现。其中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中国传统文学一向轻视虚构,小说以 近史为荣,甚至《搜神记》中的鬼神故事也被当成实有其事。至于人情琐事难以如英雄的历 史铺排成一部长篇,以取悦于听书人与阅读者,也是一个原因。值得注意的是,中国第一部 长篇人情小说《金瓶梅》并非源自短篇人情话本,而是直接源出于《水浒传》这部“讲史” 的长篇小说。 弗莱(Northrop Frye)在《批评的解剖》中认为,人类的文学发展经历了从神话、传奇到写 实文学的演变。传奇是神话的直接变形,与处理平凡人物之人情琐事的写实文学不同,传奇 中的人物是超出常人的大英雄,是朝着理想化的方向对内容进行的程式化。我们并不否认弗 莱描述西方文学发展流变的合理性,然而弗莱将中国文学划归传奇阶段,就显得武断和草率 ,表现出他对中国文学的隔膜,而且与西方中心论的谬见也不无关系。公正地说,从《三国 志演义》《水浒传》到《金瓶梅》,中国长篇小说也在从传奇向写实小说转化。《水浒传》 是传奇与写实笔法兼而有之。《水浒传》中有两个世界,一个是豪侠义士的传奇世界,一个 是 人情琐事的市井世界。在豪侠义士的世界中,智者的神机妙算不是凡人能达到的,勇者的力 大无比也非凡人所敢比肩,至于公孙胜、戴宗等人的神通显然还留有神话的遗迹。这个世界 与《三国志演义》是如此相似,以至于人们会轻易地将宋江与刘备、吴用与诸葛亮、张飞与 李逵、鲁智深、武松等进行仁义、智慧、刚勇的归类。然而,《水浒传》一旦写到潘金莲、 王婆、阎婆惜等市井细民,传奇性的笔法就会被写实笔法所取代。而《金瓶梅》正是从《水 浒传》中潘金莲与西门庆的通奸故事生发开去,在市民文学的土壤上培植出一朵奇异的“恶 之花”。 《金瓶梅》的作者有意要颠覆此前的长篇说部中的传奇性英雄,所以小说一开头就来了一 个“西门庆热结十兄弟”。西门庆、应伯爵、吴典恩、花子虚等一伙纵欲逐利乃至相互欺诈 的势利小人模仿“桃园结义”举行隆重的兄弟结拜仪式本身,就是对《三国志演义》英雄结 义的绝妙的嘲弄与颠覆。在《金瓶梅》中,传统的道义、仁厚、情感都消失了;代之以人的 卑劣的情欲。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等都在性欲、物欲、权势欲的尘海中沉浮与挣扎。西 门庆同结拜兄弟花子虚之妻李瓶儿通奸,要了花子虚的命。花子由见西门庆有钱有势, 不为兄弟花子虚报仇,反成了西门府上的“花大舅”。潘金莲为扫除与西门庆通奸的障碍谋 杀亲夫,但西门庆对她稍有冷落,她便委身于男仆,或名分上的女婿。李瓶儿吃里扒外,与 西门庆通奸气死亲夫,风闻西门庆惹祸又嫁给蒋竹山,蒋竹山满足不了她的淫欲,她就聒不 知耻地哀求西门庆。小说以西门一家上及朝廷下及市井细民,活画出一幅以情欲和金钱为杠 杆的社会世情的图画。在这幅图画上,善良被邪恶取代,情义被金钱驱走,爱情被性欲奸污 得不值一文。人们在全书中很难发现一个善良的人,一个重情义的人。可以说,《金瓶梅》 彻底撕碎了“人之初性本善”的漂亮绸纱,一心致力于描写人性的邪恶,成为中国第一部全 面揭露情欲与金钱的力量的人情小说。 《金瓶梅》出现之后,中国的“人情小说”在向着两个相反的方向发展。一个方向是直接 受《金瓶梅》影响而产生的一批“淫书”,如《玉娇李》《肉蒲团》《绣榻野史》等等。《 金瓶梅》虽然是第一部摆脱传奇性而深刻描写世态人情的长篇小说,但书中也杂有大量的性 描写。后起的“淫书”就袭用了《金瓶梅》丰富的性描写语言,却丧失了刻画世态人情之旨 ,以至于“著意所写,专在性交”。[1]作为《金瓶梅》及其末流的反动,才子佳人小说的 出现使人情小说在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在《平山冷燕》《玉娇梨》《好逑传》等才子佳人 小说中,西门庆式的淫夫被置换成了出口成章的脱俗的才子,潘金莲式的荡妇被置换成了“ 有德、有才、有貌”的佳人。才子与佳人也谈恋爱,而且一个才子可以爱二位以上的佳人, 然而他们只谈纯情不涉性欲,能够“发乎情,止乎礼义”。在这类小说中,人物要十全十美 ,白璧无瑕;结尾要皆大欢喜,团圆成婚。这类小说的作者嫌《金瓶梅》之类的“淫书”太 低俗,就从俗世的地上一跃而飞至圣洁的天空。才子佳人们横溢的文才与纯洁的感情,使 追逐金钱与情欲的满足的《金瓶梅》人物无地自容。因此,才子佳人小说在使中国的人情小 说向着高雅、圣洁、诗意的方向发展。产生于“勾栏”“瓦舍”之中供市井细民娱心的话本 小说,发生着从民间文学向文人文学的转化。当然,从《三国志平话》到《三国志演义》、 从《大宋宣和遗事》到《水浒传》,都经过了文人的加工整理。特别是《金瓶梅》,文人创 作的色彩就更浓。据冯沅君、韩南(Patrich Hanan)等先生的考据,《金瓶梅》将此前不同 文体的各类文学的片断改头换面抄入小说中,以致韩南以为“作者仰仗过去文学经验的程度 远胜于他自己的个人观察。”[2]尽管如此,《三国志演义》《水浒传》的民间文学气息仍 很浓,[3]而《金瓶梅》对话本与拟话本的抄录,也表明了其与民间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 系。话本小说真正摆脱民间文学而向高雅的文人文学传统靠拢,还是从才子佳人小说开始的 ,这种转化直到《红楼梦》的问世才得以完成。 二、《红楼梦》:才子佳人小说冲刷过的《金瓶梅》 对于人情小说的两个相反的发展方向,曹雪芹都进行了否定,他借石头的口说: 况且那野史中,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 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 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