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的结构层次 在中国古今文论中,“文体”一词,义有多端:或指称体裁,或指称风格,或指称语体。 本文所用“文体”一词,指的是文本的话语系统和结构体式。根据文本的话语系统和结构体 式所指涉的范围不同,可以有个体文体(包括作品个体文体和作家个体文体)、文类文体、时 代文体、民族文体等。由于中国古代文论中所说的“文体”,主要是指“类型”或“文类” (即西方文学术语中的genre),所以本文所论也以文类文体为主。 明沈君烈《文体》说:“文之有体,即犹人之有体也。”就像人体是由全身各部位组成的 整体结构一样,文体也有自身的组织结构。文体的组织结构无疑是多层次的,古今文论家对 文体的多层次结构有着不同的划分方式。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附会》说:“夫才童学文 ,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他认为,文的体 制(即文体)由情志、事义、辞采、宫商等因素综合组成,这四者构成文体基本的组织结构。 北朝魏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也说:“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 ,华丽为冠冕。”他们对文体的构成因素所作的比喻略有歧异,如刘勰将“事义”比喻为“ 骨髓”,颜之推则将“事义”比喻为“皮肤”。但总体上看,他们都采用了文体结构的内、 外二分法:刘勰认为内在结构因素有情志与事义,外在结构因素有辞采与宫商;颜之推认为 内 在结构因素有理致与气调,外在结构因素有事义与华丽。这种文体结构的内、外二分法,是 中国古代文论家的习惯性思维。例如唐人白居易《与元九书》说:“诗者,根情、苗言、华 声、实义。”(《白氏长庆集》卷四五)明人王文禄《文脉》卷一说:“文显示目也,气为 主;诗咏于口,声为主。文必体势之壮严,诗必音调之流转。是故文以载道,诗以陶性情, 道在其中矣。”他们仍然是从内、外两个层次说明了诗的特征,比较了诗文的异同:言与声 、气与声、体势与音调,这都属于外在层次;情与义、载道与陶情,这都属于内在层次。 现代的语言和文学研究者借鉴西方现代文体学理论,对文体的结构层次作了更为细致的划 分。如王佐良、丁往道主编的《英语文体学引论》,在对每种文体的分析中,大致从语法、 词汇、语音、语义、篇章五个方面入手。但在分辨诗体和其他文类的不同特点时,却指出了 另外五个方面的特点,即:“诗反映生活往往是间接的、曲折的,但同时又是深刻的和强烈 的 ”;“比起其他文学形式来,诗更强调想象”;“诗有它独特的形式”,“诗句有一定的节 奏”;诗讲究修辞,“语言特别优美和精练”;诗在词汇和句法上多有变异。应该说,这五 个方面更足以包容文体的构成因素。但是略显不足的是:第一,该书注重对这些方面条分缕 析 ,却未能将这五个方面综合成一个有机结构;第二,在具体的分析中,该书分别论述了诗的 节奏、音韵、语言风格、语法、修辞等偏重于纯形式的特点,但却忽略了对诗体反映生活和 想象的特点的分析。童庆炳《文体与文体的创造》一书认为:“文体是指一定的话语秩序所 形成的文本体式,它折射出作家、批评家独特的精神结构、体验方式、思维方式和其它社会 历史、文化精神。”“从文体的呈现层面看,文本的话语秩序、规范和特征,要通过三个 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的三个范畴体现出来,这就是(一)体裁,(二)语体,(三)风格。”该书 所论“文体”,取义较广,与本文所说的“文体”的涵义不同,本文所说的“文体”大致对 应于该书的“体裁”,同时兼容“语体”、“风格”的部分含义。但是该书认为文体作为系 统 ,其各个结构层次之间具有紧密的逻辑关系,这一研究思路对本文是极富启发性的。朱艳英 主编的《文章写作学(文体理论知识部分)》,认为文体结构的浅层因素包括五个层次,即形 态格式、语言风格、表达手法、结构类型、题材内容。这五个层次大致构成一个由外及内的 结构系统。 综合以上诸种观点,我认为,一种文体的基本结构,犹如人体结构,应包括从外至内依次 递进的四个层次,即:(1)体制,指文体外在的形状、面貌、构架,犹如人的外表体形;(2) 语体,指文体的语言系统、语言修辞和语言风格,犹如人的语言谈吐;(3)体式,指文体的 表现方式,犹如人的体态动作;(4)体性,指文体的表现对象和审美精神,犹如人的心灵、 性格。文体的这四个结构层次中,体制与语体,偏重于外,往往通过感官的观察和分析便可 以直观地把握;体式与体性,偏重于内,只能通过仔细的辨析和比较才能深入地体察。正如 美国文学批评家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中所说的:“文学类型应视为一种对文学作品的分类 编组,在理论上,这种编组是建立在两个根据之上的:一个是外在形式(如特殊的韵律或结 构),一个是内在形式(如态度、情调、目的等以及更粗糙的题材和读者观众范围等)。”文 体结构系统及其相互关系可以表示如下图:
本文即拟从中国古代文论家对文体结构各个层次的构成、特征和功能等方面的论述,来考 察中国古代的文体形态学。 论体制 体制原指文章的格局、体裁,如郑玄《诗谱·周颂》孔颖达疏:“然《鲁颂》之文,尤类 《小雅》,比之《商颂》,体制又异。”刘勰《文心雕龙·附会》说:“夫裁量学文,宜正 体制。”本文用“体制”一词,指称文体外在的形状、面貌、构架。 中国古代的文类文体,如古诗、近体诗、词、曲等,每一种都有自身不可替代的外在形状 、面貌、构架。清田同之《西圃词说》说:“词与诗体格不同,其为摅写性情,标举景物, 一也。”他所说的“体格”,指的就是文体外在的形状、面貌、构架。文体外在的形状、面 貌、构架,既是文体使人凭借视觉和听觉就能辨识的外在特征,也是文体赖以建构的基本规 范、基本法式。明人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夫文章之有体裁,犹宫室之有制度,器皿 之有法式也。”明人顾尔行《刻文体明辨序》也说:“尝谓陶者尚型,冶者尚范,方者尚矩 ,圆者尚规。文章之有体也,此陶冶之型范,而方圆之规矩也。”(均见徐师曾《文体明辨 序说》卷首) 一种文体的体制,大致由三个部分构成:(1)字句和篇幅的长短;(2)音律规范与变异;(3) 句子和篇章的构架。试以五言律诗为例:就字句、篇幅而言,五个字一句,每首共八句,计 全篇四十个字;就音律而言,每首有固定的平仄格式,一句之中平仄交替,约有四种平仄格 式,即仄起仄收、首句不押韵,仄起平收、首句入韵,平起仄收、首句不入韵,平起平收、 首句入韵,而且押韵位置固定,只用平声作韵脚,每首一韵到底,不能换韵,只用本韵,不 能出韵;就句子和篇章的构架而言,每首每两句为一联,每首共四联,每联上句叫出句,下 句叫对句,一联之间平仄是相反的、对立的(称为“对”),两联之间后联出句的平仄与前联 对句的平仄是相同的(称为“黏”),第二、三两联要求严格的、工整的对仗。由此可见,首 先,中国古代对各种文类文体每句的字数、全篇的句数和全篇的篇幅长短,往往有着特定的 规范要求,有的较为严格(如格律诗、词、曲、骈文等),有的较为自由。以此为据,我们 可以划分出四言诗、五言诗、七言诗、杂言诗、词和曲,骈文和散文,杂剧、戏文和传奇, 话本小说和章回小说等不同的文体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