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参天老树临风而立,躯干苍劲,枝叶纷披,仿佛经受了无数岁月的风雨雷火的冲洗锻打,愈加焕发了葱茏郁勃的强旺生机。美术家张守义为《心灵的历程》一书设计的封面造型,颇能传达出这部书及其作者刘白羽同志晚期创作的风骨神韵。诚然,刘白羽在进入古稀之年前后,迎来了其创作生涯的第二个青春,连续推出长篇传记文学《大海》、长篇小说《第二个太阳》,从1987年起又用五年时间写出了这部90万字的《心灵的历程》。尤为难得的是,这些作品不断地显示着这位老作家新的探索、新的追求,每一部都留下他攀登自己所瞩目的艺术峰峦的坚实足迹。刘白羽以古稀之年和衰病之躯,居然保持着如此旺盛的文学创作活力,在年纪相仿的同代作家中并不多见。此种现象只能从这位老作家执著的生命追求与艺术探索中去寻找解释。刘白羽所仰慕的高尔基曾经认为,一个人所追求的目标越高,则他的才力、热情及为之拚搏奋斗的精神越是能得到充分发挥。这一见解似乎可以作为刘白羽晚期创作活跃状态的说明,而《心灵的历程》这部煌煌大作则提供了有力的论据。 《心灵的历程》这部回荡着巨大的生命激情且又具有独创性文体价值的作品,在刘白羽将近六十年的文学创作生涯中或许可称为里程碑式的作品。它是这位老作家半个多世纪以来艰辛跋涉、不倦地进行人生追求与艺术探索的总汇。刘白羽许多年来总想寻找一种恰当的形式,能够把他的人生体验、生命追求、欢乐和痛苦乃至全部心血尽情地倾诉出来,但是很不容易找到。这是需要经过曲折迂回而长期追求的目标。命运似乎注定了要在他七十岁以后,在他的人生体验、艺术经验都有了相当丰富的积累,他的思想理念、生活信念历经岁月之镬的蒸煮而愈见清澄、稳固之际,才为之提供了创造了契机。《心灵的历程》无疑是刘白羽文学创作上的一次飞跃,一个显著的突进,一种梦寐以求、千寻百索的艺术灵感的引爆与幅射。在这部书的写作中,刘白羽终于寻找到十分适合体现他的人格、思情和艺术个性的恰当形式,可以将他的人生经验、生命追求以及如长风大潮一般飞腾激荡的情感、思想和心灵,不受拘束、自由奔放地抒写出来,可以将他在曲折漫长的生命历程和文学道路上所形成的人生观、历史观、美学观无所窒碍地袒露出来,可以使他在文学创作上的固有优势和鲜明个性充分地发挥出来。这是刘白羽文学创作上的重大收获,同时也为中国当代文学提供了一份值得重视的新成果。 一 《心灵的历程》最先给读者带来的新颖特异的印象,就来自它那别出心裁而又包罗万象的独创性文体。它并非自传作品或回忆录,又确是作者坎坷人生的书写、磋砣岁月的回想:它具备较为明晰的纪实性文学特征,但又充分容纳了散文的笔致、小说的技法、诗的韵味,个别部分甚至带有新闻特写以及政论的色采。这种使读者感觉熟识却又陌生、驳杂而又整一的文体,似乎最大限度地释放出老作家刘白羽的艺术个性和创作优势,使得他能挥洒自如地操用多副笔墨,状写人生,剖示灵魂,挽历史风云于眉睫之前,掣时代惊潮于方寸之间,澎湃的激情与哲理的沉思增添了华采和张力,活跃的联想与飞动的想象扩展了艺术的时空,从而赋予这部纪实性作品以瑰丽奇伟的声色文采。 作品的文体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形式问题,却是同作家的情志、才禀、个性以及作品所要表达的感性内容密切相关的。如果将这些东西视为作品的灵肉,那末文体则是妥贴地安放并展示它们的体式、构架。因而,作品的文体应当说是一种有灵肉的形式,或者说是一种特定表达方式的灵肉。文体的革新和创造是艰难的,需要有较长时期的探索和积累过程,在文学实践的历史滚动中产生契机,并最先为少数有准备的作家提供现实可能性。 刘白羽在晚期创作中孜孜不倦地进行艰苦的艺术探索,终于以《心灵的历程》叩开了艺术创新之门,用他的灵感、激情和全部心血营造了一种别开生面的文体。自然,这种文体的创新并非单纯从形式着眼,而首先是为了将自己在几十年人生经历中的悲欢际遇,对个人命运和民族命运的深沉思考,心灵的洗礼和信念的熔铸等等,以更加开放、更为自由的方式表达出来。在这里,文体的创制是由情志的表达需求所决定的,即如刘勰所谓“因情立体,即体成势”。刘白羽在创作长篇小说《第二个太阳》时就已作过文体革新的探索,而终于在写作《心灵的历程》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寻找到融叙事与抒情为一体的最佳方式。刘白羽是位具有相当深厚的艺术素养的老作家,他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既写小说,又写散文,并且还有新闻纪实的写作经验,他把这些体裁各自的形式特点吸纳过来,加以融贯糅合,创造为《心灵的历程》所特具的斑斓多采的纪实性抒情文体。这种文体叙事则平实流畅,写人可形神逼肖,抒情却淋漓尽致,各显其效,摇曳而多姿。正是这种文体的便利,使作品在人物的刻画、战争生活的表现、自然风物的描绘等不少方面获得了艺术上的成功。 刘白羽在这部作品里对往事的回想和重要历史事件的叙述,涉及到各个领域、各个阶层的众多人物,从革命领袖、军中将领到文化界人士及外国友人,从古都城的店铺掌柜与伙计、旧军队的流氓兵勇到解放区的新型军民,有真名实姓的不下数百人,笔墨较多而形象显豁的亦有数十个。在一部非虚构的文学作品里,能够写出如此众多形象鲜明、历历如绘的人物,显然是作品在艺术上令人称奇的成就。作家有意识地发挥小说形式善于刻画人物的特长,又不超出纪实作品不允许虚构、概括的限定,只是凭借娓娓而谈的信笔描述,即令一个个活跃于历史生活中的真实人物浮现纸上。作家对人物的刻画绝少铺排夸饰,多用白描手法,往往在生活的自然流动中三笔两划就描绘出人物的行状品貌。比如,那个惯用京戏段子为童年的作者串讲稗官野史却终于穷困潦倒而死的佣人老王,那个瘦削文弱而总是穿一身灰棉袍黑坎肩,古板守旧但又不乏善良淳厚,在洋货挤压下倒台而凄凉返乡的“世合源”粮店掌柜赵四哥;又比如,个性坚强却含而不露、谈吐幽默且特具讽刺才能、对作者常以保护者姿态给予关心的作家张天翼,博学多才而性情温和的学者型作家邵荃麟,隐忍着内心悲苦却不失热烈、爽朗性格的女作家葛琴;再比如,作家在东北战场结识的诸多我军将领人物,长得虎头虎脑而才情洋溢、十分喜爱文学的刘亚楼,身材高大却如普通战士一样敏捷勇猛且对战士怀有一颗温暖的爱心的洪学智,临大战而镇定沉稳如同冷峻壁立的冰峰一样的“儒将”李天佑等等;作家大都是通过与他们交往中的贴近观察,由作家的视角一一扫去,几十年过后却依然鲜活灵动,栩栩如生。作家写人物颇多受益于鲁迅所主张和习用的“画眼睛”的方法,着力捕捉和展示人物较具个性的言动特征,常常以对人物某些细部特征的简洁描述,勾画出人物的形态神魄。作家在延安曾经与毛泽东有过多次接触,深深为毛泽东那种人民领袖的特殊魅力所吸引,作家写毛泽东就不但描述他驾驭革命航船在风浪中穿行的博大胸襟与深邃思想,更注重具体展示毛泽东所特有的人格魅力,毛泽东对下属那种善解人意的关照体贴,猜透了别人的心机又不肯率然点破的孩子式的得意神态,排解对方思想疑难时委婉亲切的诱导启发语气,既俏皮又幽默且带着童贞之心的笑容,这类特征性的细部描写确能显出毛泽东这位伟人既世俗又不凡的气质。作家写陶铸则是由他病中手不释卷地阅读鲁迅全集的细节着眼,展示这位从外形到性格酷似鲁迅的刚正不阿、洁净如明镜的革命家的风度。作家对老友靳以、巴金的描写,亦是抓取前者的“把快乐给人,自己便加倍快乐”的明朗热烈,后者的诚朴寡言却心热如火的各自特征,稍加点染便给人留下难忘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