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是20年代即已成名的诗人,他曾被鲁迅称之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建国前,冯至出版过3个诗集《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和《十四行集》。《昨日之歌》受五四时期白话诗影响比较深,多以自由体出现,缺少锤炼的功夫,句子较散漫,在诗人的情感与表现之间还存在着一些生涩的障碍。它反映着新诗初创时期,诗人们探索路上留下的稚拙的痕迹。不过,冯至毕竟有着独到的天才,没多久,就挣脱了他人所施的“影响的焦虑”,开始以独特的风格面貌出现于诗坛之上,《我是一条小河》、《在郊原》、《蛇》等的问世,标志着诗人走向成熟。而到了《北游及其他》,冯至领悟到在生活的深处发掘诗意的奥秘,早期的委婉风格又增添了深沉、致密的质素,从而埋下10年后诗人又一个创作高潮来临的伏笔。 1927年初秋,冯至离开北京大学,去往“分明是中国领土,却充满了 异国情调的北方大都市哈尔滨”一所中学任教,他在那里更多地看到中国社会的黑暗。人民朝不保夕的生活与达官贵人荒淫奢侈的生活相对比,更激起年轻的诗人的愤慨之心。在生活磨难的砥砺下,诗风也一变抒情为沉思: 世界早已不是乐园, 人生是座广大的牢狱; 我日日夜夜高筑我的狱墙, 我日日夜夜不能停息, 我却又日日夜夜地思量, 怎样才能从这狱中逃去? 这里,我们仿佛听到了哈姆雷特那著名的诅咒:“世界是一座监狱,丹麦是其中最坏的一间。”由个体生存的艰难拓展到对人类本质上的悲剧性之思考,帮助冯至人生观的成熟的同时,也成熟了他的艺术。 关注存在的诗人,首先体验到的就是一种遗世独立的孤独感,知音难觅的寂寞,焦虑着诗人的心,在轻飘飘、没有爱情、没有生命的日子里,冯至尝试过“演奏”夜半的音乐,期望共鸣的产生,然而,他不得不失望: 拉琴的是窗外的寒风, 独唱的是心头的微跳, 没有一个听众, 除了我自己的魂灵。(《我只能……》) 他象饥饿的野兽,在荒原上奔跑,渴求着能有生命在自己的视野里出现。但是,死寂的世界甚至连射向它的箭矢都不存在,彻底的孤独把诗人抛到彻底的虚无之中。而这就成了冯至存在主义诗歌探寻的起点。在《北游及其他》这部诗集中,有一首诗常为研究者所忽略,那就是《桥》: 你同她的隔离是一样地宽广。 纵使是海一样地宽广, 我也要日夜搬运着灰色的砖泥, 在海上建筑起一座桥梁。 百万年恐怕这座桥也不能筑起。 但我愿在几十年内搬运不停, 我不能空空地怅望着彼岸的奇彩, 度过这样长,这样长久的一生。 倘若我们将它仅仅视作一首普通的爱情诗,显然很难把握其中深刻的内蕴,在表面传达恒久的爱情的主题下,《桥》阐述着一个存在主义的原则,它在人生之路上倡扬着西绪弗斯的精神,告诉我们生命的意义就潜伏于生命的过程,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哲理之中。西绪弗斯受天神所谴,被罚不停地搬运巨石上山,每当快要到达山顶时,巨石由于自身的重量再度滚落下山,西绪弗斯就得重新开始这项繁重的苦役。在存在主义者看来,西绪弗斯是一个“荒谬的英雄”,他“对痛苦的清醒意识同时也造就了他的胜利”;因为不存在无阴影的太阳,而且必须认识黑夜。”西绪弗斯给我们的启示是:“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尽管巨石仍在滚动,西绪弗斯却在“永远行进”①。冯至诗中的“我”正是这样一位西绪弗斯式的人物,架“桥”的工作如同搬运巨石,那是穷尽生命也无法完成的事业。但是,“我不能空空地怅望着彼岸的奇彩。”面对心灵存有的对胜利之渴望,等待便意味着自杀,行动是唯一的出路,工作着是美丽的,而这美丽也就是生命的意义。 显然,《北游》时期的冯至已经有了对存在的感应,开始将注意力集中于对生命及其意义的思考之中,尽管他这一时期的心态仍处于浑朴原始的萌芽状态,缺少真正的理性自觉。不过,它们已为其后来的创作作好了接受的准备。1930年10月,冯至去德国留学,诗人固有的素质使他马上便亲近了德国的生命哲学和浪漫美学。在海德堡大学,他听过20世纪著名的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的课程,阅读克尔恺郭尔和尼采的作品,欣赏凡高和高更的绘画,诵读里尔克的诗歌。这一切,尤其是后者,对冯至的世界观及其艺术风格的形成起着不容忽视的影响②。正是这一肥沃的世界文化的土壤,孕育了冯至一生最为重要的代表作——《十四行集》,使一度中断了的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在深化的基础上得到继续发展。 1939年,冯至应聘为西南联大外文系教授,为了躲避敌机的轰炸,一度避居远离市区15里地的杨家山,战乱反倒为他提供了沉思的环境,他在《昆明往事》里作过如下记述:“我在茅屋里越住越亲切,这种亲切之感在城里是难以想象的,在城市里人们忙于生活,对风风雨雨、日月星辰好象失去了感应,他们都被烦琐的生活给淹没了,在这里,自然界的一切都显露出来,无时无刻不在跟人对话,那真是风声雨声,声声入耳,云形树态,无不启人深思。”正是在这样环境中,冯至在内心里渐渐感到一个责任:“有些体验,永久在我的脑里再现:有些人物,我不断地从他们那里吸收养分;有些自然现象,它们给过我许多启示;我为什么不给他们留下一些感谢的纪念呢?由于这个念头,于是从历史上不朽的精神到无名的村童农妇,从远方的千古的名城到山坡上的飞虫小草,从个人的一小段生活到许多人共同的遭遇,凡是和我的生命发生深切的关连的,对于每件事物我都写出一首诗;有时一天写出两三首,有时写出半首便搁浅了,过了一个长久的时间才能续成。这样一共写了二十七首。”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