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经批判的生命是无价值的。” ——苏格拉底 新时期之初,女性文学最早从追寻理想爱情之命题崛起,很快,转向对女性作为社会人自我价值的寻求。作为披荆斩棘的先驱者,张洁们在“女人不是月亮”这一抗争性的命题内完成了昔日的辉煌;继之,年轻的刘西鸿则以崭新的特区女性风貌,亮出了“女人也是太阳”的自豪,她们以新时代女性的潇洒风采,完成了几代妇女为之奋斗的理性超越,使张洁们求索的沉重找到了炼狱的出口。 然而,时代发展的不平衡,使这炼狱的出口仿佛只属于得天独厚的新一代特区女性。 那么,“拯救”绝大多数女性的“方舟”在哪里? 拯救女性的方舟必得女性自己营造。 外部探索的极限亦有局限,展示了另一条探索之路的必要,即女性自审意识的觉醒。 新时期女性文学自审意识的觉醒,经历了由并非完全自觉到自觉的过程,经历了由表层揭示——即女性人生的自省与女性命运的反思,到深层挖掘——即女性灵魂的审视与生命本体的透视这样一个过程。质言之,即由“批判的武器”到“武器的批判”的过程。 至此,新时期女性文学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将目光和批判的锋芒对准了女性自身,开始落落大方地追寻刻在古罗马阿波罗神庙里一句箴言:“认识你自己!” (一)“批判的武器” “批判的武器”是指女性文学将女性弱点的揭示作为批判十年浩劫封建余毒和极“左”路线的武器来使用。 我们知道,女性生活在变动不居川流不息的大千世界里,要想在这个世界上寻找并确立自我的人格与价值,既不能靠天赐,也不能指望别人给予;不仅必须靠自我奋斗来实现,还须靠自我批判来激励。张洁曾经这样阐述过她对女性人格的看法:“妇女自身存在的缺陷很多。必须将自己弄好了,才能要求别人尊重你,自己如不争气——愿意当花瓶和贱货,那则是无可救药。”①这一段话措词不无激烈之处,但的确从另一个角度,阐述了女性自省的必要和重要。女性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那就不能不彻底改变旧有的心理结构,就不能不通过对新东西的认同、吸收和改造,进行自我调节,自我批判,自我整和,以提高女性自我的质量,乃至重铸女性自我的灵魂。女性只有经过自我批判与自我奋斗的双重努力,方能得到社会的承认,得到自己营造的“方舟”。由此,女性文学中关于女性人物对外部环境愤激抗争的命题,最终——或迟或早都会转向对女性自身的审视。从这个意义上说,女性文学中自省意识的觉醒,是女性文学寻找自我价值命题的延展。 张洁等女作家对于女性解放道路的求索,所具有的先驱意义和启蒙精神,一直贯穿在女性文学的追寻之中,其功不可没。然而,女性文学发展求索的辩证法就是这样:后继者总是以她们独特的思考超越先行者。因此,当王安忆和铁凝自觉开启女性自审之路后,回望先前女性文学寻找自我的路程,披荆斩棘中的自省,左冲右突中的反思,均必较朦胧。那时的自省是不自觉的,或者说,不完全是自觉的。因此,女性文学在追寻女性自我价值的过程中,所表现的女性人生的自省与女性命运的反思基本是社会的、情感的、心理的层面问题。严格地说,这是女性文学自省意识的觉醒,还不能说具有了自审的意义。自省与自审,二者有着表里、深浅、轻重之区别。 如果从新时期女性文学命题潮头的演进划分,无论是《心祭》《七巧板》还是《人到中年》,都可以包括在揭露极左路线酿成的“伤痕”“反思”文学中,或者是广义的“问题小说”中。如前所述,当整个民族处在一个拔乱反正的特定历史时期,女性文学对女性自身弱点的反省,是新时期女性文学所表现的历史郁积的情感和思考的一个分支。它无疑是属于全民的。女作家们此时对整个民族命运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对女性自身命运的关注。或者说,她们对女性自身弱点的揭示,尚未进入完全自觉的状态。无论是《心祭》中女儿们的追悔,还是《七巧板》中金乃文的奴性,抑或是《人到中年》中所塑造的仰仗特权的“藤”等等,女作家的主旨均不在于或不完全在于对女性自身弱点的揭示,不在于以女性自身弱点的反省为目的,而在于通过对女性可悲命运的揭示,鞭挞那个肆虐的年代;而在于从把女人当作人的角度去鞭笞把女人不当人的十年浩劫;或在于从女人应把自己当作人的角度去挖掘造成女人不把女人当作人的社会、政治、历史的动因。因此,这些作品对女性弱点的揭示,是将其作为历史的解剖刀,揭开历史的疮疤,剜割历史的毒瘤;是将其作为文学批判的一种武器,暴露非人性反人道的东西对女性心灵情感的压抑、禁锢和毒害。女性文学对批判武器的选择,即批判历史、批判社会是完全自觉的;而自省意识的开启,则或许是一种不自觉的选择。 然而,“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批判的武器”,还停留在较浅的层面,停留在社会学、心理学意义的层面,还未深入到女性灵魂、生命的深层。完成“批判的武器”向“武器的批判”过度的,是谌容的《错!错!错!》。 其价值在于,它避开了通常所描述的人们也十分熟悉的造成婚姻的那些政治、社会、经济及伦理道理因素。它所审视的不是婚姻的外部之风而是夫妻内部浊浪迭起的缘由,尤其是女性心理误区性格悲剧的缘由。婚姻破裂的悲剧,在全球,在中国,无时无刻不在一家又一家重演着,姑且不论政治、经济、伦理的因素,单就人性和心理误区导致的婚姻悲剧,西方与东方还少吗?反之,如果《错!》中将失败的爱情故事灌注政治内容而不是心理性格的悲剧内涵,如果它一旦向社会悲剧靠拢,那就不是《错!》现在的视角和思想题旨了。因此,《错!》这类女性小说,标志着女性文学自省视角的一种推移。它并没有否定社会、伦理、文化的传统角度,但它的焦点逐渐移向女性内部。 是的,女性常常能够战胜和超越外部世界的艰难险阻,却难以战胜和超越女性自身的弱点,所以,女性清醒地认识自己,勇敢地审视自己,是女性由传统型转为现代人的心理与精神建设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