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谈中国(大陆)当代文学中的女性主义、女性写作、女性本文,我们不得不先谈“Feminism”。 “Feminism”,现在学术界尤其文学批评界多倾向于译为“女性主义”,以代替以前并不太准确且易造成误解的译法——“女权主义”。 那么究竟什么是“女性主义”呢? “女性主义”,首先起于政治运动,它针对社会中男女不平等、不同工同酬等一系列社会问题而提出了男女平等、男女同工同酬等等具体的政治革新。随着妇女文化水平的提高以及政治和经济地位的改善,女性主义的触角开始由政治运动领域伸向文化批判领域。它发现,种种表明男女平等的现象仅仅具有社会学的意义,而在文化的层面上,妇女的境况并不因社会政治经济地位的提高而改变,她们仍面对着父权制的压抑。美国著名的女性主义者阿德里安娜·里奇(Adrienne Rich)说:“父权就是父亲的权力,父权制指一种家庭——社会的、意识形态的和政治的体系,在此体系中,男人通过强力和直接的压迫,或通过仪式、传统、法律、语言、习俗、礼仪、教育和劳动分工来决定妇女应起什么作用,同时把女性处处置于男性的统辖之下……”(A·里奇《生来是女人》) 这样,进入文化批判的女性主义企图通过揭示人类文明中的父权制的本质,强烈要求打破现存的两性秩序,重新确立女性的地位和角色。 因此,并不象某些对女性主义的误读所认为的:女性主义与男性为敌。女性主义越来越是一种文化批判,与它对立的不是男性,更不是一个个具体的男人,而是父权制,它提倡用独特的女性视角重新审视父权制社会的一切现象及一切价值判断,它不愿承认和服从父权社会强加给它的既定的价值体系,不仅如此,它潜藏着巨大的隐隐的对父权体制的颠覆欲望。这是处于文化弱势和边缘的阵营所常有的心态。不过,值得强调的是,女性主义对父权制的不论是不承认和服从也好,还是极具颠覆性也好,一切都是在语言中进行,所以,有人认为女性主义实际上是一种解构主义,是颇有道理的。 确实,女性主义的内核、工具、策略都是解构,即解构男性、中心文化,解构男性话语,同时力图树立女性视角和女性意识,改变男性中心文化支配一切的局面,形成一种新的、与之抗衡的女性文化。 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我们不难定义“女性写作”及“女性本文”,至少可以轻易排除非“女性写作”及非“女性本文”。 女作家的写作并非就一定是“女性写作”,描写女性生活的本文并非就一定是“女性本文”,只有那些具有女性主义意识和女性主义视角的才构成“女性写作”和“女性本文”。 我认为“女性写作”和“女性本文”的特质有三:一、女性主义意识或视角。二、颠覆性或解构性。三、大胆展露女性独特的经验和体验。 新时期女作家写作空前活跃,但由于中国新时期特殊的人文境遇,使得“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女性写作淹没于启蒙主义和人本主义的大潮之中未能被观照。 应该说新时期初期的张洁、张辛欣实际上已展露了相当的女性主义意识。张洁的《方舟》对女性的角色困境有非常深切的体察,男权文化对女性的唯一和最大要求是“贤妻良母”,而当觉醒的女性试图摆脱男权文化对自身身份的限定时,她们和男权中心文化的冲突就产生了,她们自身的角色困境也产生了。张洁笔下的女人们个个才华横溢,能力出众,在工作和事业上独挡一面,不弱于人,但不约而同,她们在个人婚姻和家庭生活中却一败涂地,她们的男人们都又惧又怕地离开了她们,使她们先后成为“寡妇俱乐部”的成员。张洁的女人们的困惑在于:为什么女性除了贤妻良母的角色,不能有其他社会角色?张洁的困惑在于:为什么当女性想要寻找自身的多重定位时,有那么大阻力和困扰?这种阻力和困扰来自哪里? 张洁以一个女性的经验感觉到了这种阻力和困扰来自男性和男性集团,因而她的怨愤和怒气也针对着男性和男性集团,张洁不仅在《方舟》,在其他小说中也一再感叹“这世上的男人都到哪里去了”,“这些男人除了比女人多一个阳物,一无是处”,毫不奇怪,张洁是极易被归入“仇恨男人”一族的,因为她的锋芒确实直指男人们,客观地说,这实乃女性主义的歧路,造成女性角色困境及其他困境的并非某个具体的男人或抽象的男人集团,而是绵延千年的父权制文化。不过,张洁因为历史的、时代的、文化的限制,并未能达到此种认识高度,实不必苛责,而她的《方舟》中的女人们的以疯狂的姿态表现的反抗、颠覆、冲撞的是一张茫茫无边际的网,这张网是什么,在哪里,怎样突破这张网,对于张洁及其女人们都是未知数,她们只是佯狂着、反抗着、颠覆着,恰如旷野中的呼告绵绵不绝却永无回声,声嘶力竭、身心俱疲的女人们没能找到救渡她们的方舟…… 另一个有相当女性主义意识的女作家张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线上》和《最后的停泊地》等小说中对女性生存困境和感情困境的思考,也已经触摸到了女性主义的内核。在《在同一地平线上》中,张辛欣思考的是既然男性和女性已处在了同一起跑线上,即面对的是完全相同的社会问题和生存问题,那为什么对女性却又有别一样要求呢?——如同样都得挣钱养家,同样都有自己的事业和工作,那为什么男性回家可以不管不顾、仰头大睡,而女性非得照顾男性,做家务,甚至在必要时为男性牺牲自己的工作、事业呢?这公平不公平?而造成这不公平的又是什么?与张洁一样,张辛欣也陷入了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