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革命战争以中外战争史上所罕见的漫长历史和巨大规模,以及深刻改写我国历史和世界格局的深远意义,始终以铁一般的旋律撞击着我国作家们的心扉,使他们挥笔写就了《保卫延安》、《红日》、《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红色娘子军》、《小兵张嘎》、《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等一大批影响深远的作品,并一度构成了我国当代文学的主旋律。在当时特定历史环境制约下,这些战争文学作品在其叙事结构上有许多共同之处,呈现出这样一些明显特征: 从叙述基调来看,这些作品大都采用了“风烟滚滚唱英雄”的高昂格调,是一种比较浪漫和充满乐观的英雄赞歌。光明与黑暗、邪恶与正义两大对立阵营的厮杀与搏斗,正面战场上惊天动地、枪林弹雨的繁复式再现,具有崇高道德品质或者说是理想意义上的英雄人物及其传奇事迹的编织与描写,凯歌高奏、从胜利不断走向胜利的光荣战争历程,构成了主要和基本的叙述内容。而把文艺作品写成宣传爱国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的道德教科书,以教育和鼓舞人民大众,则是其主旨之所在。在当时的那个时代里,这些作品曾散发出迷人的魅力。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文学接受中的非审美因素逐渐淘汰殆尽,其艺术局限便日渐清晰地浮现出来。今天,当我们再来翻阅和回味这段战争文学画卷时,在充分肯定其文学价值的前提下,也很难认为其创作成就是尽如人意的,与这段战争史实的丰饶原野相比,我们的文学之果还不够丰硕,特别是缺少饮誉世界、能够纳入世界战争文学宝库的史诗性煌煌巨著。 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我们对这段战史的理解仅仅停留在我军“从胜利走向胜利”、“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等还比较简单肤浅的政治宣传层面上。这样理解当然是对的,但并不完整和全面,尤其是忽略了或者说是无视我们在走向胜利的战争历程中所支付的巨大历史代价。革命是历史前进的火车头,但是这个火车头所发出的轰鸣声并非象夜莺的歌唱一般婉转动听。革命战争作为历史用来为自己的前进强制性地开辟道路的暴力手段,在无情地暴露、揭穿、破坏、打击不合理社会制度中许多腐朽、衰颓和垂死的东西,带来历史巨大进步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和空前的惨祸与痛苦紧密相连,这是由战争这种事物的性质所决定的。血雨腥风中,不幸与灾祸、死亡和痛苦总是在所难免,“一将功成万骨枯”,光辉的胜利浸泡着血的代价。但是,在我们的这些革命战争文学中,战争空前的残酷与惨烈,我军所经历的种种难以想象的艰苦卓绝的斗争及其曲折道路,战争中的种种苦难与灾祸,它带给人们心灵的深深创伤,及其对和平生活的灾难性破坏,统统隐没、消失在即使是当时也未必正确的现成政治概念的框架中,远未获得应有的、更不用说是充分的袒露、抒写与展示。不断胜利的颂歌、凯歌高奏的旋律遮没了战争的惨痛历程,廉价的乐观主义涤荡了创作主体的深沉悲剧感和历史反思,爱国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的狭隘理解阻断了人道主义的价值取向,我们所着力追求的崇高也就丧失了应有的力感和丰厚度。 当然我们也写到了毁灭与牺牲,但是这种毁灭与牺牲的英雄仅仅是作为某种理想化了的人格,某种具有类同化趋向的优秀道德范型,某种可以置换的“齿轮螺丝钉”而出现的(如我们所熟悉的“一个董存瑞、刘胡兰……倒下去,千万个董存瑞、刘胡兰……站起来”式的创作思想),而并不是作为无可替代的独特生命个体无法挽回、永远不能弥补的悲惨毁灭出现。只要对比一下我们的《董存瑞》、《黄继光》和前苏联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一个人的遭遇》、《战地浪漫曲》时,这种感受尤为强烈、鲜明和突出。和我们仅仅张扬英雄的立场坚定、意志刚强、视死如归,仅仅着眼于英雄的毁灭与牺牲对于战争或战役全局的胜利所起的重要作用及其道德示范意义不同,在《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一小队苏军女战士和德国人猝然遭遇了,尽管法西斯被击败,但是苏军女战士自己也全部壮烈牺牲。虽然胜利了,但是这些正处于人生最美好季节的苏联少女,她们的美丽,她们的温情,她们年轻而美好的生命及其对战后幸福生活的梦幻与憧憬,都永远静静地长眠在俄罗斯茂密的森林里,读后令人心潮起伏、回肠荡气、感慨伤怀不已,浸透全书的深沉悲剧感和人道主义力量给人以强烈震撼。而当我们翻阅我国革命战争文学时,则很难或者说是根本找不到这样的感受。正是在这里,我们丧失了崇高赖以支撑的沉甸甸的悲剧感和深刻的人道主义情怀,也丧失了作品的厚重意蕴,从而大大制约了文艺思考的深广度,更谈不上哲学视野的观照和深邃的历史眼光了。 战争文学并非仅仅是描绘沙场浴血、马革裹尸,也并非仅仅是张扬某种道德范型或宣传某种既定的政治概念,而是和其它文艺作品一样,要超越这些还比较现实的层面,在一个更高的审美层次上,达到对每一个独特的生命个体及其价值与人生意味的挚爱、关怀、思考与领悟。为什么我们总是呼唤史诗?正是由于历史辩证法的缺乏使我们无法产生史诗。令人遗憾的是,在我们对前苏联所谓“修正主义文艺渲染战争残酷性”大加挞伐后,这种本来就简单化的非历史、非辩证的创作趋向,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强化而达到极端和高潮。和当时政治上“左”的简单宣传相呼应,文艺创作中的拙劣平庸之作大量产生,我军总是骁勇善战、每战必克,敌人则总是愚蠢腐朽、不堪一击,战争的胜利似乎是轻而易举,这已经是由片面的理解进而达到庸俗化的程度,和样板戏的精神已经相当接近了。 由于回避了战争的残酷性和严峻态势,尽管作品中也不乏枪林弹雨、炮火硝烟,但就是没有那种在战争的废墟上浸泡过,和战争生活如脐带般血肉相连的氛围与感觉,在这些作品中读不到人处于战争中强烈的生存欲与复仇意志,也读不到人对于炮火与死亡的铭心刻骨的感受与体验,这就不能不使人对其真实性打上某种程度的折扣。同时,中国现代革命战争所面对的强大敌人被简单狭隘地仅仅理解为“腐朽”和“行将灭亡”,这就使得整个战争历程的无数曲折与艰险,以及由此而来的全部丰富性与复杂性,我军在由小到大、以弱胜强的战争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全部战争智慧、谋略与坚韧,就远远没有获得应有的揭示与充分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