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爱国运动和新文化运动反帝反封建的性质,使妇女解放的命题为那一时期的许多人所接受。觉悟的妇女纷纷揭杆而起,以叛逆者的集体行为为争取男女交际自由、恋爱和婚姻自主、女子和男子在教育和职业机会上的平等以及获得妇女参政权和遗产继承权而斗争。五四运动直接派生出的这一妇女解放运动,在封建旧礼教的批判中对于人的发现和女性的发现,开辟了中国文学历史的新纪元,使得中国第一批现代知识女性带着传统文化和西方现代文化共同孕育出的思想和艺术灵性,在文学史的“空白之页”上开始了划时代的女性书写。 在这样的书写中,父权制强加给妇女的空白和被动的品质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颠覆。在现代女作家们具有开创意义的改写神学的创造中,以女性之神替代男性上帝、子宫之笔替代阴茎之笔作为创造的根本思想,在那个“空白之页”上强烈而精彩地播散开来。 重写女性神话 女性神话在中国现代女作家冰心、萧红和白朗的笔下,是以重建的母性神话而出现的。在她们的作品中,母亲的形象仿佛是赐与人类无私之爱的女神,没有任何男神能以丈夫的名义统驭她的操行,命定她的品性,而她就像是巴比伦神话中的月母伊什塔尔,不仅用自造的方舟从灾难中拯救了残存的世界,而且以母性的关怀再造出人类的生灵。 伊什塔尔的神话告诉人们,母亲的神性正是她作为女人最坚强的“原始的本能”与她的最伟大的文化职责的高度融合。瑞典著名的妇女运动家爱伦凯对此有透辟的论述—— 母亲的本能之发展为母性,是文化进步中的最大的成就之一。由于这一发展,母道已不单包含生产的行为;一个动物不单为她的小雏而舍生,她并且予它们以一种往往表示判断力的训练。例如,一个找不到防止她的小猫入水的方法之老猫,最后把小猫抛入水里然后把它拖出来,因此她便获得所希望的她的训练的结果,这个猫并没有如许多现代妇女之读过斯宾塞的书,可是她可以使许多这些女子惭愧。甚至哺乳及身体上的照料这种初步的母亲的功能,也使母亲的精神生活因温柔、观察力、辨别力及自制力的增加而得到一种教化;一个妇人的品性,在她忙于照料小孩的一月间,比在职业工作的数年间还要发展得多。母爱及她所唤起的小孩的互相的爱不单对个人情感的生活有最深的影响,这种爱而且是互助律的第一个方式——它是利他主义的根苗,是现在已发枝的“社会的本能”之树的嫩芽。(《妇女运动》)另外,爱伦凯还认为母性是一种不变的本性,这之中以利他主义为核心的社会本性是原始本性被教化的结果,倘若文化的发展进一步消除男女间明显的分界线,使人们慢慢地不能对“女子”及“男子”作一种概括的类别,那么女性基于原始本能和文化职责所承担的非她莫属的角色仍会一如往昔地存在,而且人类越是不断向着更完备的方式发展,较高尚的文化目的的实现越是“端赖女子以更完善的形态来履行她的一向最为人所称扬的职务,生产及抚养一代新国民。”(《同上》) 二十世纪的同龄人冰心,便是一位爱伦凯式的女作家。对母亲神性的领悟,对“生之爱”人生观的崇尚,注定了她随着五四运动而走上文坛后,别无选择地将自己手中的“子宫之笔”直接集中在对母爱伟力的高扬上。无论那时在科学与民主的旗帜下人们拯救民族、解放个性和女人的理论及信仰有多少种,对于冰心来说,能够弥补世界破碎的心灵并给予人类生存希望与至爱关怀的只有母亲。发表于1921年的《超人》在当时引起的强烈反响,显示出了这位女作家重建母性神话的积极时代意义。小说的主人公何彬是个冷心肠的青年,性情孤僻,对于现实的不满使他沉入人生苦闷的情感拘囿而不能自拔。他冷冷地拒绝正常的人际交往,甚至拒绝生活中一切有生气的东西,认定“世界是空虚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摘了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公寓里一个靠干杂活儿为生的孩子禄儿每夜里的呻吟,闯入了他孤寂的睡梦,打破了他生存的安宁,他出人意外地慷慨解囊是为了排除禄儿因腿伤而夜半呻吟的干扰,并非出自对被病苦折磨的穷孩子的同情。由于何彬的救助,禄儿很快病愈了,可是藏在这个穷孩子内心深处的感激之情却因着恩人处世的孤僻冷漠而难以回报。在何彬搬离公寓前,禄儿悄悄送上了一篮自种的鲜花,这穷孩子留下的一封信带给他的是人生的幡然悔悟,他在深深的感动中意识到自己“这几十年来,错认了世界是空虚的,人生是无意识的,爱和怜悯都是恶德”,通过禄儿从天真里指示出的几句话,他开始深信“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这种扎根在互助律之上的利他主义爱的根苗,无疑是靠着已经成为“社会本性”的母亲神性的维系与滋养。 小说《悟》是冰心对母亲神性又一次意味深长的领会和高扬。钟梧像何彬一样对“生之爱”的哲学命题表示怀疑,他以为“世界是盲目的,人类都石块般的在其中颠簸,往深里说,竟是个剑林刀雨的世界”,“无数盲目之中,有哪一件是可证明‘爱’这一字呢”,于是他坚信人生只有痛苦,只有眼泪,对于人生也没有更高的希望的索求,“只求混一碗饭吃,救自己于饥渴死亡”。星如作为冰心思想的代言人,发出了与钟梧完全相反的主义,他以传说中一盏长明不熄的母爱之灯照亮手中的笔,写给钟梧的是一封充满爱伦凯式文化哲思的信——“我的环境和你的不同,说别的你或不懂,而童年的母爱的经验,你的却和我的一般。自此推想,你就可了解了世界。茫茫的大地上,岂止人类有母亲?凡一切有知有情,无不有母亲,有了母亲,世上便随处种下了爱的种子。”宇宙万物皆因母亲神性中包蕴着的无穷爱力而生,世界皆因母亲神性伟力的维系和滋养向前演进,一个辉煌的女性神话从此便在“空白之页”上以惊世骇俗的方式重建起来。正是在这种母亲神性的阐扬中,冰心使失去精神家园的人们找到了灵魂的避难之所,为破碎不堪的世界指出了“生之爱”的复兴之路——“携起手来罢,青年有为的朋友!愿与你一边流迸着血泪,一边肩起爱的旗帜,领着这‘当面输心背面笑,翻手作云覆手雨’的人类,在这荆棘遍地的人生道上,走回开天辟地的第一步来!”(《悟》)五四落潮时期,在虚无厌世充满悲观主义的社会思潮中,冰心就是以对母性神话如此的笃信不疑,传播着爱的信仰,赋与冰冷的世界以爱的热量,赋与绝望或失望中脆弱的人心以爱的抚慰和力量。在冰心那里,母亲神性中的爱,似乎成了永远无坚不催无往不胜佛法无边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