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学者们在论及鲁迅先生对阿Q这一艺术形象的基本态度时,多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说。确切否,公允否?笔者在反复研读原著及相关资料的基础上,总觉得鲁迅对于阿Q的惨痛遭际,哀则哀矣,怜则怜矣,但又确如鲁迅先生自己所云:“而我之作此篇,实不以滑稽或哀怜为目的”①。既然鲁迅已十分明确地否定了“哀怜”说,再予添足,实属多余。那么,难道先生之目的果真重在“怒其不争”这一面吗?似乎也难确定,因为鲁迅对这类观点好像也从未首肯过。否则,何以直到逝世前三个月仍然要说:“《阿Q正传》的本意,我留心各种评论,觉得能了解者不多。”②可见笔者还是疑之有据的。 考:“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确然源出鲁迅自己笔端,但先生本非针对阿Q而言者。一九○八年二、三月间,亦即距《阿Q正传》载毕之十四年前,先生在其早年文论《摩罗诗力说》中论及十九世纪英国积极浪漫主义诗人拜伦时,言其“重独立而爱自繇,苟奴隶立其前,必衷悲而疾视,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视所以怒其不争……”这大约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原始出处了。 然而,在研究鲁迅彼时所评论的诗人及其作品之后,便会发觉将这八个字加在阿Q身上,似有生搬硬套之嫌。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的确张扬了拜伦诗歌中的斗争精神:“有人说G·Byron的诗多为青年所爱读,我觉得这话很有几分真。……时当清的末年,在一部分中国青年的心中,革命思潮正盛,凡有叫喊复仇和反抗的,便容易惹起感应。”③但同时先生也批评了拜伦笔下的某些形象“或以不平而厌世,远离人群,宁与天地为侪偶,如哈洛尔特;或厌世至极,乃希灭亡,如曼弗列特;或被人天之楚毒,至于刻骨,乃咸希破坏,以复仇仇,如康拉德与卢希飞勒;或弃斥德义,蹇视淫游,以嘲弄社会,聊快其意,如堂祥。”④而先生的作品中决无这类格调,因此,我们首先不宜将鲁迅与拜伦等量齐观。 再者,《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里的奴隶与鲁迅笔下的阿Q相比,虽有些相近,但毕竟有异。十九世纪初叶,拜伦游历希腊,目睹“人们的心是冰冷的”,“麻木不仁的眼睛不掉一滴泪”,“许多人还在睡梦中昏迷不醒”,“他们在土尔其的皮鞭下呻吟得可怜,只好做一辈子奴隶;言行都一样卑贱”,却不敢“摆脱那可悲可耻的做奴隶的痛苦”(以上诗句均见杨熙龄译《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版)。若将这些只是沉默、呻吟,昏迷不醒,心冷如冰,连泪都不流更不用说奋起反抗的十九世纪初叶希腊的奴隶,与二十世纪初,不仅采用怒目主义,而且会“大声说几句‘诛心’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甚而至于高喊“我想造反”的阿Q相提并论,并有意无意地认为鲁迅对于阿Q和拜伦对于希腊奴隶都取一样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那就大谬不然了。 然则鲁迅先生创作《阿Q正传》的本意究竟何在呢?尽管先生已多有表白,诸如“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大约是想暴露国民的弱点的”等等,可是“我们国人的魂灵”的整体内涵是什么,难道只有消极的一面吗?翻阅鲁迅的小说便不难发现:狂人要“救救孩子”,夏瑜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孔子己是那么善良,《故乡》和《社戏》中的孩子们更不知恐惧和贪婪为何物,爱姑竟敢说“七大人怎样?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贴,就不说人话了么?”……同样,阿Q对文童的爹爹“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对“里通外国”的假洋鬼子“最厌恶”,甚至骂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太“妈妈的”了,看来都应被视为“我们国人的魂灵”中的美质。我们大约都不愿陷入见林不见树的片面性,对于“我们国人的魂灵”,应该承认,鲁迅先生并没有以偏概全,那么我们这些后来者自然也不宜只见其劣而不见其优了。说到“国民的弱点”,鲁迅自己就公然声称:“幸而谁也不敢十分决定说:国民性是决不会改变的。在这‘不可知’中,虽可有破例——即其情形为从来所未有——的灭亡的恐怖,也可以有破例的复生的希望,这或者可作改革者的一点慰藉罢。”⑤可见鲁迅一直是希望改变,致力于改变,并坚信变革的,对于阿Q大约也不例外。最突出的当数描述阿Q反抗性的不断增长了。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甚至在晚饭以后,还要点灯给赵太爷家舂米,可谓“真能做”了。他没日没夜地做工,却衣不蔽体,食难果腹,年逾三十还是光棍一条。待到演出一场恋爱悲剧之后,生计更成了问题:“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但这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棉被,毡帽,布衫,早已没有了,其次就卖了棉袄;现在有裤子,却万不可脱的;有破夹袄,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饥寒交迫,难以活命。如毛泽东同志所论述过的那些贫农一样,阿Q这个农村无产者“不仅无土地,无农具,又无丝毫资金,只得营工度日。其劳动时间之长,工资之少,待遇之薄,职业之不安定,超过其他工人。此种人在乡村中是最感困难者……”在阿Q这类赤贫的乡村游民无产者身上,倘若没有抗争的因素,那还活得成吗? 鲁迅在《华盖集·北京通信》中曾经这样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准,我们都要反抗他,扑灭他!”阿Q不愿断子绝孙,因而想和吴妈困觉,结果却遭到一骂一打一训一罚:阿Q为了解决“肚子饿”而挨门求工,为了解决“寒冷”而“决计出门求食”,然而他也知道,“求食”之道是很辽远的。鲁迅说:“先前,也曾有些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的人们,沉默过了,呻吟过了,叹息过了,哭泣过了,哀求过了,但仍然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因为他们忘却了愤怒。”⑥继而鲁迅又大声疾呼:“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时代!”⑦可见“愿意活在世”上的人有两个时代:其一是一味沉默、呻吟、叹息、哭泣、哀求的时代,自然就虽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其二是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的时代,自然就能活下去。即如鲁迅在《而已集·革命时代的文学》中所述:“有些民族因为叫苦无用,连苦也不叫了,他们便成为沉默的民族,渐渐更加衰颓下去,埃及,阿拉伯,波斯,印度就没有什么声音了!至于富有反抗性,蕴有力量的民族,因为叫苦没用,他便觉悟起来,由哀音而变为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