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张中行的名字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各大报刊和杂志上。我那时读他的作品,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不是一位当代人,他像“五四”那代学人一样,以平和、扎实、厚重的文字,诉说着一个又一个文化难题。张先生不是那种正襟危坐地谈论学问的人,他的修养很深,对古代文化和西方文化,有很深的造诣,又因为受到鲁迅、周作人的影响,他的精神状态一直有别于当下的文人。以文化的、艺术的眼光,来审视人生,又以哲学家的智慧,来观照文化和艺术,这种思路的特异性,至少对我这样生于50年代末的人来讲,是新鲜而又极富有引力的。 我在《读书》等杂志上,陆续地读到了他大量的文章,被他的文风和渊博的知识吸引着。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冷静、沉稳而超然地呆在京都的一角,指点古往今来诸多趣事,不故作惊人之语,更无趋时之态。他的苍劲、古朴的文风,和饱经忧患的情思,使他的作品散出一种浓郁的沧桑感。自周作人以来,我们许久没有读过这样清淡、疏雅、博杂的文字了。张中行的出现,使我们荒疏了几十年的文坛上,出现了旧式的、然而又具有“五四”个性主义类型的人。这是一个不可小视的存在,他让我们看到了流行了四十余年的文风的孱弱性。与他这样沉浸在东西文化之海的文人比,当代轻薄的文人应感到惭愧。至少,这位文化老人,他的深厚的历史感和独立的人文品格,对我们当下浮躁的文坛来说,是一个深刻的提示。 2 张中行1909年生于河北省香河县一农家。1931年毕业于通县师范学校。后考入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1935年毕业后,曾先后在中学和大学任教,并办过佛学研究杂志。1949年以后,他一直在人民教育出版社任职,从事中学语文教材的编辑工作。他不是以职业习惯写散文的人,而是一个杂家。这种杂家,非班固所云“漫羡而无所归心”者,而是兼哲理与艺文、形而上与形而下,且又颇有一以贯之的人文精神的思想者。在当代众多的散文家中,张中行是少有的一位哲学意识浓厚的人。他对罗素、培根的研究,对老庄、孔孟、佛学的思索,其成就均令人仰视。他晚年所著的《顺生论》,被誉为是一部当代中国的《论语》。那弥漫着广阔、深邃的文化意绪的哲思,亦可当做一部优雅的散文来读。他似乎无意去写散文作品,写作的时候,更多地是在关注人生难题。他像一个哲学家,在无休止地拷问人生,追述理性的大限。这很像庄子,也类似孔子,和“五四”后的周作人也有相似的地方。很难说他喷吐的思想都是前无古人的标新立异——人的一生能在一两个问题上,为社会提出崭新的解释,已实属不易了——他讲述的,既来自一种学术上的内省,又来自一种独有的生命体悟。这种内省和体悟,排除了近半个多世纪的一切先在的理性干扰,一切都是原原本本的,来自于一种孤独的文化咀嚼时的偶得。像李叔同坐禅时的冥想,又类似丰子恺那样远离尘海时的冷观,同时又如同闻一多、朱自清那样去直面人生。在张中行那里,一切都是自然的、平淡的。他以布衣之身,在生活底层,一直穷追人生哲学中最困难的一隅。生命有意义么?如何生存才是合理的?什么是“存在”?“存在”是顺从意志的必然呢,还是顺应天运的必然呢?他研究国学,但后来又跳出国学,不是信徒,成了外观者。他研究逻辑学、哲学,但非食洋不化,而是消化为东方式的体悟,用启悟的文体,去表达思辨的内容。张中行的兴趣广泛,不像有些文人那样一生只钻研一个领域的问题。他自称为杂家,并谓“样样通,样样松”,自嘲自己的路子铺得太多。其实也正因为如此繁杂,他的思维就显得比常人活跃。他喜欢书法、字画,对诸种骨董兴趣很高。又熟读经史子集,儒学和儒学之外的东西涉猎甚广。他留意于野史,于山林野叟中常得到些有趣的话题。这一点很类似明末一些文人,不拘于礼法,思想不定于一尊,博取种种杂学之外,注重于性灵的东西。我特别注意到他对佛学的态度,这里可见出他思想的主要东西。周作人曾说,在中国,看一个人学问和思想如何,先是看他对佛学的怎样解释,次看其对妇女的态度。张中行于这两点中可说是用力很大的。尤其对佛学,真真是熟得很,诸种典籍,如数家珍。但又不像某些佛学学者过于钟情于佛法,而是从中绕过,以西洋的逻辑学,人文精神,和怀疑主义东西反观诸物。于是便有了《禅外说禅》这样的大作。把国人的心理结构和信仰意识,谈得头头是道,真正像一位高人在戏说人生。他很留意各种文化现象,衣、食、住、行,风俗人情,典章制度,等等,均在思索范围。多而杂,给他带来了意外的收获。便是:论现象不拘于一点,谈学理不妄自尊大。于司空见惯之事中,总要说出异样的声音。这便是杂学的力量。他写文章,意在明理,明理在他那儿,已不再简单的是儒生的现实理性的顿悟,而是带上了西洋哲人式的东西。如同培根追问人性本体,康德反思人的思维结构,张中行在诸种思想的吸收、碰撞中,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精神表达式。这在当代文人中是少有的。所以,这是他特殊的贡献。他把洋人的形而上的东西,与东方人体味的东西,较好地杂糅在一起,于是形成了他自己的风格,像禅又不像禅。看似平平淡淡,但却有真的内容隐在其中。读张中行的作品,你必须认认真真地揣摩,兼哲学与美文于一体,正如先秦散文一样,杂而有序,洋洋洒洒,散淡冲荡。世间尚有此类作家在,无论如何,是读者的幸事。 3 启功先生谈及张中行时,赞之为“玩文物那么有兴趣,讲学问那么广博,生活上悃愊无华,行事上那么取予不苟,无疑的是一个正义感很强的人”。读张中行的作品,你会觉得,启功的感叹是不无道理的。张先生不是唯美主义者,写作乃是他思索人生哲学时的一种情思的外化。他一生所思者,是精神的悖论。“你爱它,他会给你带来苦;你恨它,却又躲不开;你同他讲理,讲不清楚;不讲,决心胡混,又会惹来麻烦”。这很类似康德的某些观点,康德就觉得,人的先验认知方式有限,以有限来穷尽无限,便走进“二律背反”,故彼岸不可知。这是人类的宿命,张中行也看到了这一宿命。他绝不说人的思维达不到的虚妄的东西,例如对某些宗教问题的存疑,便建立在逻辑的基础上。理性达不到的地方,那领域的事情,多臆造之处,不可信。怎样消解这一认知的困惑呢?他提出了顺生而行的观点。《顺生论》云: 我们生而为人,站在人类的地位说长道短自然是难免的,不过要讲包括其他在内的大道理,那就应该眼睛睁大,心情冷静,这样,我们会很容易地认识,所谓善恶,是人类以己身为本位来评价事物(严格讲应是评价人的行为)的一套概念,推到人类生活以外是行不通的。而讲到善恶的本原,其实也简单得很,不过是人生有“欲”。人类乐生,于是把可以利生的一切看作善,于是把可以避死的一切看作善;其他衣食住行等等事物的评价都不过如此。这里也许有人会想到更根本的问题,即“欲”的价值问题。这当然很难说,有所欲是已然的事,欢迎也罢,不欢迎也罢,反正是既成事实,除了顺受之外,又能怎样!前面说,有的人不安于生命之徒然,这是想给“欲”及其派生的一切找个理论的靠山,以证明人事上的种种琐屑是理合于天。这种意图是可以理解的,而如果有所得,也未必没有用,如《易》传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就是这一类。但是这类领悟,归根到底不过是一种形而上学的信念,用它自悲或自欺都可能有大用,如果竟以为这就是真理,定而不可移,那就与相信鬼神没有分别了,夭道远,人道迩,人生有涯,人力有限,我们最好还是不舍近而求远吧。 每每读到他对人生某些无奈的叹息,我便对他的大悲苦之心,有了一种亲切之感,我们同在一个无奈的时空里,社会观念的幻像常常把一切置于一种全能的精神解释之中。但张中行一直清醒地提示着我们,什么是人的有限性,人的精神可抵达的地方在哪儿?他的散文,这种玄学的特点,亦常流露其间,既深味“红尘”,又不遁入空门。鲁迅式的反抗绝望,同周作人式的“绅士”气,与他均不适宜。于是便选择了康德、罗素式的人生态度,以哲学之眼光,冷冷地看人生,品味人生,像一个超脱凡世的道人,但又颇有布衣、“寒士”之气。食五谷杂粮,谈天文地理,一生不与官场结交,老老实实做一介书生。这样的学者,并不多见吧?因为谙熟于子史经集,他写文章显得大气磅礴;又因为一生在社会底层生活,在炼狱中少顺多逆,故对人间悲凉体味很深。看他回忆诸亡友的文章,听他谈论古今文人的故事,让人思绪顿开。我在与先生的多次接触中,多次感受到他来自心灵深处那种悲楚意识。他对人生悟得太深了,一切世俗的幻像都在他那儿被粉碎了。这让我想起周作人的某些思想,他像苦雨斋主人一样,背负着巨大的文化负荷,把人的一切苦痛都吞在自己的肚子里。但又不是一个神经质、绝望的人,他以自己的超然、冷静、平和之心,将种种苦难,转化为一种征服人生的精神自娱。既然天下之事多不如意,人生苦境甚多,与其哭哭泣泣,不如以平常之心待之。《顺生论》中说:“我们的生命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常常处于两歧之间:对于有些事物不能求甚解,但又必须相信自己的眼睛,选择一条道,向前走。”无奈与乐观、忧患与通达,这些看似矛盾的东西,但在他那里被调和得很好。张中行是位求知的人,但求知的目的,在那儿已不简单的是去找什么人生的出路,而是让自己和周围的朋友,更清楚地看清社会与人自身的某些深层东西。说宿命,他确实不相信一切先在的理性主义,即先验的东西;说通达,他又不盲目地皈依于一种信念。他一生都在苦苦地寻找一种属于自己的东西,靠独立的判断去把握人生。他的迥别流俗的地方,大概就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