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近年中国文坛,不可否认,诗歌(本文探讨的是新诗,不包括传统诗词)的成就和影响远不及小说和影视文学。其读者主要是青年,更多方面和层次的人对它缺乏兴趣。它本身也确实存在着各种缺陷,尽管它不断“更新换代”,出现了名目众多的“流派”,也确实产生了一些较好的作品,但从总体来说,客观地看,它的发展仍然存在着危机。近年来,中国传统诗词受到广大群众的喜爱,并形成传统诗词热,不仅成立了全国性的诗词组织,地方性的诗词组织也出现在全国大多数地方,而且创办、出版了多种刊物和书籍,发表了大量作品,组织了众多的活动,影响遍及海内外。传统诗词热的出现,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新诗缺乏魅力,显然是原因之一。传统诗词热的出现,不能不看作是对新诗的一种不满。 从诗歌创作本身看,导致危机的原因主要有四点,即沉溺自我、晦涩难懂、矫糅造作、无音乐性。 沉溺自我是近年诗歌的一个严重缺陷,众多作者沉溺在个人心灵的小天地中,醉心于“自我”的表现,而且强调表现感觉、直觉和潜意识。作品内容空虚,多为个人的情绪和思想,多为瞬间的、偶然的感觉、情绪、联想等。这些作品往往脱离社会生活,缺乏社会内容,不能反映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道德、风俗,不能反映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前进,因而缺乏能够打动读者的内涵,缺乏典型意义,不能引起读者的共鸣。造成这一缺陷,与作者脱离、逃避社会生活和主张自我表现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有些作者生活视野狭窄,有些作者由于在现实中找不到满意位置而退回内心,有些作者对文学的性质缺乏认识,对自我表现的主张不能正确把握,把自我和社会脱离开来,这些都导致近年诗歌沉溺自我这一缺陷。文学应该反映广阔的社会生活,应该揭示社会生活的本质和规律,应该使读者通过审美认识社会和历史,从而更好地改造自己、改造世界。一味沉溺在个人心灵小天地中的作品,即使有一定的艺术性,也是不可取的。我们要的是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完美统一,这是文学作品的最高境界。只有思想性而无艺术性,就不是真正的文学作品;只有艺术性而无思想性,就不能获得更高的价值,就不能充分发挥文学的社会作用。既然文学应该反映社会生活,应该揭示社会生活的本质和规律,应该对社会、历史产生积极进步的作用,那么,文学内容的典型性就是十分重要的。所谓典型性,就是通过个性化的艺术形象反映出具有普遍性、代表性、概括性的东西,只有这样,才能反映一个阶级、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乃至整个人类的生活和心灵,才能反映社会生活、历史发展的本质和规律,才能对社会和人类产生影响。文学的巨大感染力必须以典型性为基础。当然,作者个人的生活、个人的心灵活动也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也可以描写和反映,但关键问题是如何去描写和反映。个人与社会是息息相通的,个人不可能与社会绝缘,社会状况、历史发展总会以各种形式或直或曲、或明或暗地反映在个人的生活和心灵中,个人的生活、思想和感情总是和一定的人群、一定的社会相联系,尽管这种联系有时是十分曲折和隐蔽的。作家应把自己的生活和思想感情与社会、与人类紧密联系起来,在表现个人生活和心灵时,应揭示其与社会的联系,揭示其必然性,使读者从中感受时代的脉搏,认识社会的面貌。这样,才会有典型性,才会充分发挥文学的社会作用,才会成为更有价值的文学作品。因此,对自我表现,我们既不能一概肯定,也不能简单否定,而是要作具体分析。任何作品都要表现自我,但这个自我应是社会中的自我,应是与社会紧密相关的自我,应是使读者从中看到社会的自我。有些作品割断了个人与社会的联系,不能通过个人反映社会,使读者只能从中看到作者一个人,一个纯个别的人,只能看到纯个别和纯偶然的感觉、情绪和思想,而看不到社会,看不到群体,看不到人类,这些作品都是不可取的。有些作者强调表现潜意识和非理性的心理。对此,我们也要作具体分析。首先,我们不反对表现潜意识和非理性心理,因为它们也是人类心灵活动的一部分,与人的生活,与人的显意识和理性活动,与社会、历史都有密切关系,深入探讨它们的性质、特点和规律,深入探讨它们与人的生活的关系、与显意识和理性活动的关系、与社会、历史的关系,都是十分必要的。其次,我们又反对一味去表现潜意识和非理性心理,因为它们毕竟只是人类心灵活动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在社会实践中毕竟不占主要地位,占主要地位的是显意识和理性活动,我们还要以表现显意识和理性活动为主。再次,我们强调,在表现潜意识和非理性心理时,不要把它们变成纯个别、纯偶然的东西,应该表现它们与人的生活的关系,应该表现它们与显意识和理性活动的关系,应该表现它们与社会、历史的关系,应该具有典型性。 晦涩难懂是近年诗歌的又一缺陷。众多作品让人读后不知所云,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形象本身是什么,也往往搞不清楚。读者看到的,只是一连串的感觉、直觉、幻觉、联想、想象……,只是一连串的隐喻、象征、比拟、暗示、夸张……稀奇古怪,莫名其妙。读这样的作品,如坠五里雾中。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也很复杂,有的是由于对生活缺乏真情实感和深刻见解,于是故作晦涩以掩盖内容的空虚和贫乏,有的是由于盲目模仿外国作品或他人作品,有的是由于文学和审美观的病变误以晦涩为美,有的是由于追求朦胧过了分,还有的是不同原因兼而有之。晦涩难懂,这是不可取的。因为它妨碍读者对文学作品的感受和理解,从而不能充分发挥文学作品的社会作用。有人自觉不自觉地把晦涩和朦胧混为一谈,其实二者大不相同。朦胧是淡云遮月、薄雾笼花,透过云仍可见月,穿过雾犹能看花;而晦涩则是满天乌云不见月,遍野浓雾不见花,前者有一种特殊的美感,后者则全无美感,二者因量的差异而造成质的区别。历史上具有朦胧风格的好作品都不是让人不懂的作品。如李贺、李商隐的诗,有不少朦胧之作,但都是朦胧而可懂,并非晦涩而难懂,如李贺的《梦天》、《浩歌》,李商隐的《无题》等等。白居易有一首诗,题为《花非花》,诗曰:“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①这首诗向来被视为难解,可以说是古代朦胧诗中最朦胧的作品,但它绝不是不可解,绝不流于晦涩。通过联想、咀嚼、品味,我们可以看出,这首诗表达了美好事物的短暂易逝和由此引发的惋惜、惆怅之情。当然,历史上也有一些优秀作品有晦涩难懂的情况,但这种情况只存在于作品的局部,并非整部作品都是如此。而且,这种晦涩难懂的情况往往由于某种原因是自然的、必要的。如歌德的《浮士德》是由于表现特别复杂深奥的思想,鲁迅的某些文章是为了躲避反动统治者的查禁。有人连自己都不明白他写的究竟是些什么,还埋怨读者的欣赏水平太低,这是很无理的。还有人标榜自己的作品是超时代的,说什么现在的人读不懂,将来的人会读懂。历史上有的作品过了好长时间之后,人们才充分认识它的含义和价值,问世之初,人们未能深入理解,如奥地利作家艾利斯·卡奈蒂的《迷惘》,但这和读不懂是两回事。有人认为,只有朦胧一点,诗歌才有味道,从而一味追求朦胧而导致晦涩,这是片面、错误的,因为明白晓畅的作品同样可以有味。这样的例子很多,如李白的《三五七言》和《山中与幽人对酌》,前一首说:“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③后一首说:“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④这两首诗都明白如话,但都很有韵味。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也是如此。翁覃溪论诗说:“有于高古浑朴见神韵者,有于风致见神韵者,有在实际见神韵者,亦有虚处见神韵者,神韵实无不该之所。”⑤所谓神韵,就是诗歌的象外之景和言外之意,也就是诗歌的味道。翁覃溪认为各种风格的作品都可有神韵。钱锤书也说:“优游痛快,各有神韵。”⑥这就是说,含蓄、明白的作品都可以有味道。因此,我们大可不必都去写朦胧的作品,更不要一味追求朦胧而导致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