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30年代现代派的诗艺来看,显然是和中国早期象征派诗歌有着直接的渊源关系的。当年《现代》主编施蛰存函致戴望舒:“有一个南京的刊物说你以《现代》为大本营,提倡象征诗,现在所有大杂志,其中的诗大都是你的徒党。”①任钧认为“现代派”的名称仅与《现代》杂志有关,他们实际上是象征派②。事实上,现代诗派也和李金发一样,都是推崇法国象征主义的,只不过象征诗派并没有完整把握西方象征主义的真正精髓,也没有把象征主义与中国民族生活很好结合起来,因而创作的象征诗更多地停留在外部形式与技巧的模仿上,其艺术成就不能说是很大的。特别是其晦涩、神秘、看不懂的弊端,大大地败坏了象征诗在读者中的声誉。正如杜衡所说的,“我个人可以算是象征诗派的爱好者,可是我非常不喜欢这一派里几位神秘意味的作家,不喜欢叫人不得不说一声‘看不懂’的作品。……在望舒之前,也有人把象征派那种作风搬到中国的诗坛来,然而搬来的都还是‘神秘’,是‘看不懂’那些我以为是要不得的成分。”③正是因为这样,以戴望舒为代表的现代派诗人开始重新认识象征主义,把握象征主义的精义,寻找象征主义与中国民族传统的结合点。但是,不可否认,李金发、穆木天、王独清等的象征主义理论主张,及他们注重隐喻、注重感觉、注重意象、注重暗示和跳跃性的创作实践,给了他们很大的启发。可以说,现代诗派的出现,也正是对象征诗派继承和革新的结果。 现代诗派重要诗论家梁宗岱当时所写的《关于象征主义》等一系列论文,已表明现代诗派对象征主义的认识的深化。梁宗岱的论文不仅较系统全面,而且结合诗歌创作实际深入阐发象征主义及本质特征,较李金发、穆木天等人的理论基本停留于介绍阶段是一个突破。它对于现代诗派的理论建设的作用及影响,如胡适的《谈新诗》之对于初期白话诗,闻一多的《诗的格律》之对于格律诗派的作用及影响颇有相似之处。梁宗岱关于“象征即兴”说的提出,在纯粹属于外来新潮流的象征主义中,看到了某种属于我国传统诗学意识的成分,从而找到了象征诗歌中西融合的契机;而他关于象征主义的“契合”论的提出,更明确揭示了象征主义的主要特性:“意”与“象”的“融成一片”,并“暗示给我们的意义和兴味的丰富和隽永”,为现代派的诗艺建设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现代诗派除了借鉴象征主义外,还把西方的其它现代主义艺术方法和中国古代诗词的艺术方法有机的结合在一起,以求恰当地表现自己的情绪。因为“情绪不是用摄影机摄出来的,它应当用巧妙的笔触揭示出来。这种笔触又须是活的,千变万化的。”④从这个意义上说,把现代派称之象征派是不够准确的。(诗学界确有把现代派称之为象征派的)现代诗派的象征主义特色是明显的,但它又不像李金发们独钟象征主义。他们还有许多其它借鉴与创造,还有更多的包含与吸纳。因此,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现代派的“现代的诗艺”是以象征主义方法为主又融意象、浪漫、写实等于一炉的现代诗歌的艺术。 现代诗派认为,“诗应当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但又不是让这情绪赤裸裸地渲泄出来,而是要借助“巧妙的笔触描出来”,使诗的情绪外化、物态化。这“巧妙的笔触”的中心就是“意象”和“象征”。闻一多曾说:“西洋人所谓意象、象征,都是同类的东西,而用中国术语说来,实在都是隐。”⑤梁宗岱也强调“一首诗底情与景,意与象底惝恍迷离,融成一片”⑥,也就是要求诗歌情绪的朦胧美,以增强诗歌的艺术魅力。戴望舒开始写诗时认为诗的动机是在表现自己与隐藏自己之间,“是一种吞吐的东西”。《现代》编者之一施蛰存指出,正如读散文允许“不求甚解”,读诗应当只求“仿佛得之”。他们把朦胧美多义性当作诗的一种审美特性来追求,看作诗的魅力之所在;这也正是现代社会日趋纷繁复杂所带来的心态化与思维方式变革的自觉需求的反映。 现代派诗歌普遍具有蕴藉而谈远的朦胧之美,它们抛弃了李金发诗歌晦涩神秘的成分,追求诗的朦胧而不流于晦涩,重暗示而不难解。卞之琳的诗在现代派诗作中是最朦胧的了,对他的《断章》的理解历来众说绘纭。作者曾说此诗是“写一刹那的意境”:“我当时爱想世间人物、事物的息息相关,相互依存、相互作用。人(‘你’)可以看风景,也可以自觉不自觉点缀了风景;人(‘你’)可以见明月装饰了自己的窗子,也可能自觉不自觉成了别人梦境的装饰。”这表明《断章》所表现的是人与人之间、物与物之间的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但是,不少读者对这首诗又另有一些不同的理解。有人说这是在写人和风景、自己和别人的对象化。有人说此诗只是一幅恬静的图画,是诗人的瞬间感受。问题在于,在并不难理解的字面后面,你总会觉得还有许多疑问:楼上人怀着怎样的心情看你?“装饰别人的梦”是幸运还是悲哀?作者笔下的“你”是泛指还是特指?总之,“读过之后,像是懂了,仔细一想,又像没有全懂,越往深处想,就越觉得含义太多。”⑦但读者总是觉得那“言犹未尽”的咀嚼本身便有一种深远的美感。也许,每个人各有自己白天黑夜的“断章”,各有自己心目中的“风景”,也各有尚未被查觉的观察者,于是诗作便可更多的解释了。其实,许多时候,作者本人也只是由生活的感兴触发诗兴,在其笔下,或者借形象的画面表达对人生的理性思考,或者捕捉几个鲜明的意象以透露内在情绪。只要读者也产生了与诗人相近的感觉或者合乎情理的理解,便可以说读“懂”了这些诗。这种朦胧美,使诗的艺术具有更大的潜在力。弦外之音给人们以更多的联想、深思和回味,比之那些坦荡的说理诗,人们可以获得更多的美感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