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外来人” 红土高原深邃、干涩的皱褶里,缓缓地流动着一支支古老的歌。山隔水阻,云遮雾罩,那歌声被久久地缠锁在峡谷底,回荡震颤,重复不已。于是愈发变得神秘、悠远、奇丽:愈发变得苍老、凝滞、重浊…… 我曾经多次在诺晗、存文学等云南少数民族作家笔下读到过类似上述的文字,那可以读作一个关于边地民族历史文化的寓言。引人注目的是,在这些作者的反思中,已不再一味地沉迷于古歌魅人的气息;他们听出了古歌的沉重——那是边地民族不堪贫困落抑后重负的压,那是山民的生命力未能在更宽广的天地中展开的叹息。终于他们不约而同地呼唤那日显凝滞的歌在时代的感召下舒展翅翼飞向山外;呼唤“山外的声音”涌入山里,与边地的古歌冲撞交流融成新的交响——就象藏族作家查拉独几不无浪漫地憧憬的那样:古老的弦子调与现代舞曲“两种音响不可思议地溶合在一起,自然得就象山和水的协调,就象蓝天与白云的相互补充”①。 以上关于边地文化与外来文化交融的构想单纯清晰,生活、艺术却远为混沌无序。令人欣喜的是,不少云南少数民族作者已开始珍视对象世界本有的鲜活、丰富,在他们的笔下,“山外的声音”竟是如此的饱满感性:小煤窑的开掘声、碎石机的隆隆声、乡办工厂机器的轰鸣声,混杂着“满寨子乱窜”的流行歌曲、迪斯科舞曲……“乍一听根本听不清是什么”;笔下带来山外音响的“外来人”也是如此的多彩多姿:伐木工人、地质队员、商号经理、包工头,外加照相师、弹毡匠……乍一看俨若“乌合之众”。 应该说,现实生活中的外来人鱼龙混杂,且大都缺乏文化角色的自觉:然而一旦被云南少数民族作家着意引入作品中,成为所谓的“外来人”形象,便获得了深广的文化意义。它已不仅止是某个身份符号了。它意味着一种文化视角——“生在某一种文化中的人,未必知道那个文化是什么,象水中的鱼似的,他不能跳出水外去看清楚那是什么水”②。于是某些作者便借助“外来人”的眼光,反观自身,以期发现因“熟视”而“无睹”的文化积淀;它更意味着一种能与本民族文化互补、逼促民族文化更新的外力——一定时期内,在云南少数民族作者笔下,这些“外来人”将勉为其难甚至力不从心地充当外来文化的化身、先行。 较之五、六十年代“毛主席派来的”“大军”、“工作”,新时期的“外来人”似乎少了一些理想色彩。他们虽是或一意义上的“当代英雄”,但又大都是“庸常之辈”;虽然感其世俗的形态,包括涉及新时期“外来人”这一场颇具历史意义的挺进:听不到政治色彩鲜明的军歌威猛;也没有伴以牧歌情调浓郁的“山间铃响”;然而,就是这样的来自山外的混杂之声、这样的乌合之众,却“刺激得山寨从沉睡中甦醒”,“震得人心痒痒”。 试读傣族作家陈建华的《野樱桃》、岩云的《桔园轶事》。“爆米花的”竟然从精神上战胜了山里“最有名的猎人”——因为整日酗酒的陋习已将猎人烧废;种桔子的“小四川”竟然夺得了寨子里最美的卜哨的心——因为小四川“比起寨子里的小伙子有知识,能吃苦,又有事业心”、“不象当地人一壶浓茶、一支竹烟筒能混过半天”③。很显然,情感纠葛、情感选择的背后隐藏着文化碰撞、文化选择的复杂内涵。遗憾的是,自审意识的过于严苛,更新意念的过于急迫,致使两位作者将“外来人”与边地人碰撞、交流的复杂过程泾渭分明地表现为文明与愚昧的冲突;将边地民族文化更新的艰难命题单化地预想为外来文化知识与长刀、筒裙的机械相加。 相形之下,《桔园轶事》的语言层略显清浅,读者循流而上,理念的硬块便一览无余;《野樱桃》则较为浑融幽深,摇曳着多姿的水草、回荡着炫目的水花,故一度呈现出一种混茫的魅力,可惜,水落石出,最终还是难掩底蕴的“扁平”。值得注意的是,两篇小说的局限颇具代表性:除少数出类拔萃之作,此类作品大都袭用“外来人”创作范式的既有经验、既有话语作惯性运行——或由于拘泥于“外来人”形象的文化承载,牺牲了人物的血肉感;或因为急于催迫混沌的艺术流“有序”(包括那饱满感性的“山外的声音”、那多彩多姿的“外来人”),丧失了生活的整体实在性。 以上批评,并非绝然否定将边地文化与外来文化冲突——互补——融合的意蕴寄寓染着时代的气息,却又分明不尽“现代”。于是,在小说中,现代文化意识往往化作了极于边地人与“外来人”喜结良缘故事的尝试,这也许是云南作者已寻索到的一种最便捷的表现范式了;而是提醒作者注意,愈是便捷,便愈要避免生硬的“文化嫁接”。单向度的思维方式、简单的价值判断无补于边地民族文化的更新。 现实生活中,边地文化与外来文化、现代意识与传统观念的冲突融汇正以前所未有的深度与广度展开。冲突融汇不仅发生在“外来人”与边地人之间,更发生在边地那些不“安分”的年青人的内心深处:到山外“上学的那段日子,对他刺激太深了,诱惑太大了。听到的,见到的,样样都令他耳目一新,他对这种差别产生了一种反感,一种惆怅,一种不满”④……极其相似的表述在相当一部分云南少数民族小说中复沓出现。这是笔下人物的心声,又何尝不是作者的心声。正是这些到山外读过书的作者,以自身的血肉感触与体验,塑造出令人瞩目的边地新人形象:他们与边地民族母体有着割舍不断的相连的血脉,却又输入了城外的文化血流,于是,骤然间在他们身上,昨天与今天重叠,古老的积淀与现代的渗透交错,民族文化的精气与外来文化的强力相克相生……当老辈人还在喋喋不休地忧虑着走火入魔的危险时,边地的新型知识分子却已从新人们身上发现了边地民族更新的潜能。如果说,以边地人与“外来人”喜结良缘为情节范式的小说,大都只是停留于边地表层不无喧哗的碰撞与躁动;那么,当作家们注目笔下新人的内世界、注目自身的内世界时,却使我们看到了边地民族无声但更其有力的心的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