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向蒋韵走去。我在读着她的小说。我读的很慢,说是艰难亦无妨。老眼昏花,过去一个个争着挤着往眼里跳的字,如今得一个一个的捕捉,再码成句子。我老了,而她的文字总是那么年轻。 十多年前读过她的《我的两个女儿》,感伤,炽烈,你只需要良知,便可以无碍地接受作品中的一切。几年前读过她的《少男少女》,不再炽烈,甚至不再感伤,平平淡淡的叙述中,一群少男少女牵着手,蹦蹦跳跳地走过你的眼前,不是没有忧烦,而忧烦掩不住青春的娇憨。此后也还零星地读过她的一些作品,未作深思,总觉得她义无返顾地抛却了过往,进入一个新的天地,进不去的是她的心性。 而现在,我却只有茫然。她让我眼花缭乱,无所适从。没有排闼而入的快意如《我的两个女儿》,没有居高临下的洞悉如《少男少女》。你会说是曲径通幽。不,若是径,纵然曲,我会耐下心来循序而行,终能抵达那个幽。不全是径,有山石,有回廊,还有一个个或真或假的门,或断或续的桥,她太不怜惜读者;或许原不是写给我这样的读者。如今我却要披挂上马——久违战阵的将军,锈迹斑斑的兵器。 抱残守缺,我固守着我的武库。凡俗是小说的质料,不缺的正是我的凡俗,只要加上真诚,总能找到解救之道。 凡俗,说得高雅点就是常情。以中国古贤人的理解,严苛的王法终不外乎人情,何况仅是愉悦性情的小说。《追忆逝水年华》该是玄妙的了,当书中主人公由品尝小玛德莱娜点心的感觉而回首往事的时候,它就与读者订立了解读的契约。形式上任你推陈出新,意境上任你超凡脱俗,倘若不是凡俗的质料,又怎能写成小说? 《失传的游戏》是作者精选的一个集子,十篇,多为中篇小说。不是按时间顺序排列,好在每篇后面都署着写作的时间,发表的场所。这就给我们一种方便,不妨猜测一下,它们何所为而来,又何所求而去。而眼下,我所注重的只是它们的故事,那凡俗人生的连接。 最早的一篇叫《盆地》,中篇,写于1988年2月。这是一个过渡,无论是故事情节,还是叙事手法,都隐隐与过往相叠。待业女青年梅(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梅),分配到一家小厂当徒工,师傅老赵是个本分人,妻室在林县农村,被人称为“林县家”。梅很任性,说她笨,不想学开机床,不想学《机械制图》,师傅都由着她。老赵爱唱歌,作为回报,梅教他唱歌,平日就懒洋洋地站在车床边用一根铁棍拨弄车下的铁屑。这工作是轻闲的,也是枯燥的。梅是个正当青春年华的女孩子,虽说并不漂亮,毕竟是那个年华。渐渐地,同一车间里的另一位师傅老袁,引起了她的注意。老袁长的英俊,有文化,会背十四行诗,会唱《钗头凤》。秋天到了,老赵要回林县老家收秋,临走之前为梅磨了许多车刀备用,又连夜赶做了许多活儿藏了起来。然而,在这老实人回乡的不长时间里,梅还是跟老袁熟络了,她甚至有些喜欢上这个有家室的男人。偏偏这时,老袁出事了,他的徒弟小吉莲未婚怀孕,与对象仓促结婚,生下的孩子人都说像他。老袁也病了。当他再回到车间时,别人都看不出什么,然而—— 只有一个人看出他大变了。 他笑得又虚弱又空洞,他乞怜于什么,他带着讨好的神情向众人散烟,他期望做得不露痕迹却又深知逃不过一个人的眼睛。他慌不择路地逃向人群。 剩下一个孤独的她。 她和他见面,依然说话,打招呼,甚或开几句不相干的玩笑。彼此心里却明镜高悬。他们一天一天疏远。什么东西正从他身上迅速剥落,也许不是剥落,是本不存在。她将五彩的眼睛投射在他身上,他却抖掉斑驳,走出了她的视线。 唱歌,磨刀,说笑话,未婚先孕,都是凡俗的生活。作家的精明之处在于,她于这些凡俗的生活小事中,发现了人性的微妙,——微才能妙,大只会不当。梅未必爱这些工人,然而那男女欢悦的环境,激起了她的春情。未必就是相恋,没有花前月下,没有卿卿我我,无论与老赵还是与老袁,均“语不及私”,然而,彼此都有情有意,那种脉脉的情,绵绵的意。不是一个爱情故事,胜过多少爱情故事,作家写的是常人最易忽略,顶多也只是当做过渡的“准爱情”。然而却最富于文学的蕴藏。将发未发,欲掩弥彰,一切都在眉目间进行,在“不相干的玩笑”间体味,还有比这些更具文学的意味吗? 叙述方式与事件进展的一致性,又天然地赋予作品一种明快的风格,隐含忧伤的明快,不那么强烈的反衬,忧伤更其忧伤,明快也更其明快。 写于1991年的《旧盟》,也是一个中篇,其寓意与《盆地》大体相同。然而,无论原本的事件设置,还是写作的叙述方式,都要复杂得多。 先是时空的漫长与辽阔。隋小安童年时,父亲的同事陈醒村曾送给她一幅旧画,一支蜡烛,几只花炮,一个小小的襁褓,上面写着:“除夕生的小弟弟,过了一天长一岁。”没过多久,在“反右”中,陈叔叔的妻子谢萤,因不愿批判同事方怡而服安眠药自杀,陈叔叔也下放到吕梁山区的一个村庄。故事的重心亦随之移到那儿。隋小安后来与一个叫陈周的知识青年相恋并结婚,他们生下的孩子取名陈双陈。多少年后,在汽车上,隋小安见到了已经老迈的陈叔叔与他新婚的妻子,略事寒暄后,隋小安忽觉心平如水,“涉过时间之河与陈叔叔相会,却不再激动”。 再是事件的繁复。陈叔叔在吕梁山区行医,住在王家,王家兄弟为先人留下的一件旧物大起干戈,而王家的一个孩子叫七十一的,从崖上摔下经陈医生救治活命,变得痴呆。这痴呆的孩子却似乎有点异秉。而王家的先人参加过李自成的义军,后被官军剿灭。改革开放后,县上几个部门都来搜求这位义军首领的遗物,而遗物早被那有异秉的孩子扔入井中。陈叔叔原是自愿从北京来这个落后的省份的,隋小安的丈夫也是从北京来的。结尾,王七十一为保护谢萤的坟墓抢起雪亮的铁锹向挖土机司机的脑袋劈去。又倒回补叙王家的先人,当年如何为抵抗官军而身中数刀,背靠柏树,至死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