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可以说是中国当代文坛最引人注目、也最富争议的女作家。其《从森林里来的孩子》、《谁生活得更美好》、《条件尚未成熟》先后获得1978、1979和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沉重的翅膀》获第二届长篇小说茅盾文学奖,《祖母绿》获1983-1984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获奖之多令人瞩目。同时,她的《爱,是不能忘记的》、《方舟》和《沉重的翅膀》也都曾引起过广泛而激烈的争论。关注并参与争论张洁作品的人,既有专业评论工作者,也有工人、教师、大学生等普通读者。而且争论远远超出了文学的范围,给她个人招致了许多麻烦、攻击以至于诬陷、迫害。而热爱她的读者则这样给她写信:“如果有一天你发生了什么不幸,你可以到我们这里来。”这种情况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即使不是绝无仅有的,也是十分罕见的。究其底里,就是因为张洁的作品主题触及了极为敏感的社会问题。张洁在她的作品中关注的主要有两大问题,即社会进步和妇女解放。这两大问题与现实生活中的每个人都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引起注意和争论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张洁的创作道路上,《爱,是不能忘记的》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张洁自己宣称这篇作品是读书笔记,她说:“这不是爱情小说,而是一篇探索社会问题的小说,是我学习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主义原理》、《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之后,试图用文学的形式写的读书笔记。”实际上,她对妇女解放问题的痛苦思考正是由此开端。这篇小说本来是要揭示生活中存在的爱情与婚姻相分离的不合理现象,推崇一种纯洁的、理想的精神恋爱。为了与一般和睦婚姻相区别,她设置了男主人公和工人女儿的婚姻;为了防备世俗伦理观念的指责,她苦心孤诣地让苦恋的男女主人公连一次手都没有握过,她在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关系中间排除了一切世俗的、物质的因素,其中包括性因素。这样,在男女主人公之间,就只剩下了纯粹的精神吸引和精神倾慕。 这当然不仅仅是一种技术手段,它反映了张洁女性观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即对爱情关系中生理因素的贬抑。相对于为了物质利益而勉强维持无爱的婚姻,钟雨的追求具有不可抹杀的进步意义。但另一方面,爱情之所以不同于友谊,就在于爱情是以两性间的性吸引为自然的、物质的基础,而友谊则无需这一基础。一个有着丰富精神世界的人在其一生中会遇到不少能够在精神上吸引他、使他倾心的人,这些人可能是同性,也可能是异性。他们可以成为知己、挚友,却并不一定能够成为恋人。只有在对方同时对他产生性吸引力时,他们才能成为恋人。 当然,作家把爱情关系中的精神因素与生理因素、物质因素互相对立,并片面地强调其中的精神因素,并不是偶然的失误,而是有着极为深刻的社会历史和精神心理原因。首先,它是对妇女精神独立的极度强调。中国当代妇女虽然在政治上和经济上都获得了独立地位,但精神上的觉醒却并未同步完成,认为女人是天生的弱者,女人不如男人的看法还相当普遍,什么“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女人天生没有头脑”等否认女性精神世界独立性的观念更有广阔的市场。在婚姻生活中,则把女性看作过日子、生孩子的伙伴与工具。张洁对此非常反感,所以才在小说中强调钟雨与老干部之间精神上的相互吸引,强调钟雨丰富的精神世界和强大的精神力量,把精神需求放在爱情生活中头等重要的地位。因此,它同时也是对封建主义余毒的强烈反拨。 但是,钟雨和老干部之间的感情关系既然属于爱情范畴,就必须具有性吸引的成分。对小说而言这应该是必不可少的内容。作者不管是无意忽视还是有意删除了这方面的内容,都是重大的艺术疏漏。然而当时很多批评都是从世俗伦理观念出发谴责钟雨和老干部不道德,却忽视了小说难以克服的内在矛盾。众多的批评意见对作家的创作心理不能不产生极为深刻的影响。作家从对钟雨的指责中看到的是对妇女精神追求的恐惧,这反而激发了她进一步探索并表现妇女精神世界的欲望,由此产生了《方舟》、《七巧板》和《祖母绿》等一系列作品,并把她的探索和表现延伸到了她正面描写社会改革的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之中。 《方舟》无疑是张洁最深刻的作品之一,也是她全面表现自己的妇女观的作品之一,其妇女观本身已经向世俗观念提出了挑战,其深刻性更使挑战变得咄咄逼人,以至于一些喜欢张洁作品的人也不能接受。作品中的三个女主人公都是职业女性,她们性格不同,职业不同,家庭背景不同,生活道路不同,但却有着相同的追求的失败,即事业的追求和婚姻的失败。在小说中,张洁把事业追求看作是妇女解放的重要条件。事业与职业虽然有着密切的联系,却还有着重大的区别。新中国为妇女提供了与男人平等的就业机会,为妇女解放创造了坚实的经济基础,对中国妇女的解放事业具有极其深远的意义。但是,“要争得妇女的解放,决不仅仅是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的平等,它要靠妇女自强不息,靠对自身存在价值的认识和实现”。那么,妇女的存在价值是什么?怎样才能实现?很显然,它并不等于有职业,能够干活挣钱,养家糊口。它还应该包括对社会进步、人类文明做出自己的贡献。它只有在事业追求的过程中才能逐步实现。这就是事业与职业的区别。职业虽然是社会性的,但是如果把它仅仅做为挣钱养家的手段,它的社会意义就是客观的、被动的,就只能被局限得极小极小;只有对职业的社会意义达到清醒的自觉,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职业对妇女解放事业的深远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