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斗,这个大器晚成的小说家,在建法君相约此文之前,我对他的记忆只限于他那个奇崛的名字。据刁斗自己所说,他在1990年之后才开始集中精力进行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写作,但我知道,他的写作历史比这要长久得多。当我阅读他的中篇《真纯岁月》与《独自上升》时,才发现刁斗的写作已经相当的老练与成熟。许多人习惯地将刁斗与韩东、何顿、张旻、朱文、鲁羊等人摆在一起讨论,统称为新状态作家,但我更喜欢刁斗、韩东与何顿,这不仅是因为他们能够很朴素地讲清楚一个故事,具备了一个小说家起码的基本素质,还在于他们小说中装腔作势的东西较少。在一个朴素与抒情普遍丧失的时代里,我对一些作家那种勉强的姿态一直保持着警惕,因为技术主义的地位被夸大之后,一方面完成了形式革命的功课,另一方面也为许多力不从心的作家提供了掩护。长期以来,中国文坛都有技术美学大于精神形式的危机。当然,刁斗的小说很难被提高到这个层面来讨论,但我却愿意从这束视线中来阐释刁斗小说的几个重要方面。 故事的两种冲突 技术美学不仅表现为语言美学或一种形式关系,还可能是一种故事美学。现代小说普遍反对了故事,宣称故事以时空为本位,它对现代人心灵的表现相当有限。其实,故事的大限并不是出自于故事本身,而是因故事中只剩下了美学的力量。我在读叶兆言的新作《风雨无乡》时,为他那构筑故事的出色能力而感到吃惊,然而,叶兆言在故事中要完成什么呢?如果故事的阅读只给读者提供一种以情绪为本位的美学趣味,我们便很难将叶兆言与张恨水区别出来。《风雨无乡》试图在女人的命运上作出像《活着》一样的分析,可叶兆言的机智时常打断他在小说中继续深入存在。《风雨无乡》算是一部美学层面上的优秀小说,它与我这段读的刁斗小说一道,引发了我关于故事的两种冲突的思考。 我把刁斗写作的一批小说称为是旧小说。尽管刁斗的小说包含着许多先锋小说的流风余韵,但他所出示的形式经验并不新鲜,尤其是刁斗的故事方式,更是显得老旧。我择用旧小说一词,并没有任何的贬义。旧小说可能表现出一种新的精神。在小说历史中,故事是最古老的方式,也可能是最有生命力的方式。不变的故事中可以完成变动的故事精神,这正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与卡夫卡、马尔克斯等人的区别。故事的重要性并不像一些人所说的那样,在于讲述的方式,而是在于这个故事是否与存在的经验发生关联,这就必须对故事提出更高的要求:故事不是为了给人物提供活动场所,而是提供一个内在空间,让人物的存在境遇及作者对存在的理解得以展开。 那么,什么是故事的动力,或者说什么是故事的基本冲突呢?第一层的冲突是情节的冲突,我把它称之为美学冲突,这层冲突的内在机制是以情感、情绪与欲望作为动力的。与语言美学所不同的是,故事美学的表层包含着情感经验,许多作家能够在不动声色中讲故事,这也只不过是对情感的抑制,它不像语言美学那样,只有对语词的理性思辨和技术推演。故事所出示的是一种经验化的现实,它有一个基本的中心。我发现,刁斗的大部分小说都是以情感与欲望作为故事的核心的。欲望成了故事的发生根源,但刁斗在讲述这些故事时,却不断地使欲望边缘化,从而在叙事的隙缝中给读者造成精神的错觉。《作为一种艺术的谋杀》的故事源于丰丰与国的一次偶然相遇,接下去他们俩人的浪漫旅行便成了一次欲望的历险;《为之颤抖》中的两姐妹是欲望与理想的象征,在林亚芬身上,方城找到的是一种失败的理想,而林亚芬则使方城的情欲得到了满足,更有讽刺意义的是,林亚芬死于方城与林亚芬作爱达到高潮之际;《捕蝉》表现的是一种窥视欲,《证据》里通篇是对可能发生的情欲故事的猜想;包括在《新婚中的恐惧》、《城市浪游》、《假如种子死了》、《独自上升》、《作家自杀团》等作品中,刁斗都不惜笔墨地将人类欲望的各个侧面敞露出来。欲望的结局都是悲剧性的,在这样一种描述中,我感觉刁斗是在指证一种存在的缺失:由于理想与神圣性的缺席,情感在当下的社会里便失去了该有的约束,发展成了欲望。 情感与思想的防线究竟是什么呢?如果在一个非道德、非价值的标准下,我们很难为生命的激情提供保护。人类所有的热情似乎都花费在欲望上。生命的激情来源于对生存的盼望,这个盼望一失去,欲望在人身上就获得了一个地位,进而引导人的生活。刁斗似乎有意在小说中强化欲望是如何一步步地蚕食人类的生存盼望的,这种的变化可以有力地唤醒读者心中的不安,道德的冲突也就从这里开始了。情感的冲突是一种经验的冲突,道德的冲突则可能成为一种存在的冲突——这就是我所要说的故事的第二种冲突。 在第一层冲突里,情感与欲望在美学的层面上被再现,由此构筑的故事话语系统有许多非理性的成分,它与读者之间所达成的关系,首先是使读者作出情感的反应,其次是使读者作出艺术的反应。我们在读《捕蝉》的时候,情感的推动使我们在潜意识里参与了窥视别人隐私的活动,主人公“我”既是《捕蝉》的作者,也是《捕蝉》的主角,艺术的综合使我们共同意识到,我们的世界是一个被窥视的世界,在这种令人不安的窥视欲的指使下,世界似乎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我”与W的偷情活动同样可能被窥视,而从一个窥视者成为一个被窥视者,因此,最后“我”拒绝了W要求到他家参与窥视的邀请,回家是“我”逃避这个世界的借口。而且,在“我”的视野里以及别人的视野里,看到的尽都是欲望如何越过道德的界限,膨胀成为生存的主体;《作家自杀团》里的那批作家,起初,为艺术殉难的光辉使他们激动,后来当这个过程被无限期地延缓之后,为艺术献身的崇高便渐渐被成名欲所占有,以致于后面有人背叛了这次计划好的自杀活动,因为在死亡面前,欲望是不堪一击的,惟有神圣的理想能与死亡对抗。《独自上升》中马人的艺术行为也总是伴随着私欲,艺术的纯洁性无法被捍卫,因为马人作为一个现实中人,他的存在是一种现实性与想象性存在的混合,在幻想的世界里,艺术是马人逃亡的有力空间,在艺术的创造中,马人能够体验到生存的欢乐;在现实的世界里,马人却感到自己的生存总是伴随着屈辱、窘迫与被欺骗,他该怎样与现实劈面相迎呢?他只能认同现实的原则,就是接受欲望引导生存的原则,让性与酒从他的生存世界里登场,使之成为抵抗现实的武器。马人在这样的冲突中必须付出痛苦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