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地区作为一个“巨大的盆地”具有种种的“生态效应”,地大物博让它成了闻名中华的“天府之国”,盆地的闭塞又带来了它在文化交流上的诸多不便,造成了文明步伐的滞后。直到现代以前,四川地区作为“盆地”的闭塞效应固然存在,但并没有占据主导性意义。四川作为“天府之国”的生态意义似乎更为重要。但不久情况就发生变化了。 盆地的裸露 从鸦片战争开始,巴蜀地区的“盆地”景象日渐裸露出来。从这个时代起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的中国传统社会必须自我调整,必须选择走工业化的新路,而与工业化联系在一起的首先是遥远的大洋彼岸的西方文化。巴蜀地区的工业化进程是无法“自给”的,更不可能经由过去的有限的信息交流来接受大洋彼岸的陌生文化了。经济与文化都出现了一个需要重新“输入”的过程。当先进的知识分子已经意识到这一切,而现实的变迁仍然如此的缓慢时,巴蜀的“天府”光辉自然就崩溃了,而种种闭塞的“盆地”景观就会日渐清晰地裸露出来,最终裸露在中国知识分子心中,构成近现代巴蜀生态环境的最富有刺激性的一面。 两种文化的比照使得其中一种文化痼疾毕露、千疮百孔。这个时候,首先出现的很可能不是先进文化向落后文化的扩散、渗透,而是落后文化自身的溃乱和腐朽(一个民族的文化在这个时候能否还保持执著的进取性,才是衡量民族生命力的标志)。中西文化在近现代的比照、碰撞是这样,巴蜀文化在这场大比照、大碰撞中的实际状态也是这样。 随着“盆地”的裸露,巴蜀地区的生态环境出现了这么几个特点。 (1)军阀防区与军阀混战 在近现代历史进程中,中国传统政治秩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震荡,固有的凝聚力实际上已经丧失。独霸一方,拥兵自重成了这个时代夺取权力和利益的几乎唯一的手段。这在有险可恃,自成一体的巴蜀盆地就特别的可能。各种的军事势力在民国初年扩充实力,结成集团,这就是“军阀”。四川军阀的“盆地”特色在于他们与西方列强关系浅淡,但自身却是派系众多,关系复杂,以“防区制”控制着这一地区。全川被划给各路军阀部队驻防,“举凡官吏之任用,制度之废置,行政之设施,赋税之征收,皆以部队长官发布命令行之,无论省府或中央政府之法令,不得此部队长官许可,皆不得有效通行区内。”①一个防区就是一个王国,部队长官就是至高无上的“土皇帝”。防区之内,为蓄养军队,军阀政府疯狂掠夺,其中最惊心动魄的是强迫农民弃粮种烟。“阿芙蓉与野草闲草相争艳”,军阀在四川一手炮制了蔚为大观的“鸦片文化”,“全省各县各乡,每个角落,即使没有旅栈,没有饭店的地方,也有烟馆,距重庆约三英里的一个小村,居民仅百二十五家,而烟馆已设立二十二所。”②巴金的“第二个先生”轿夫老周就是一个烟鬼,何其芳的一位私塾先生曾因烟瘾发作而昏倒在讲堂上,艾芜的堂曾祖家,“除小孩子外,大人多半吸鸦片烟。堂曾祖母就是一个大瘾客,无论到那里做客,都要把吸鸦片烟的全盘用具带去。”③诗人康白情的父亲曾贩卖烟土,据说郭沫若的父亲也曾经营此行当,以至郭沫若对吸食鸦片的艺术也熟稔了起来,他曾绘声绘色地将之写入了自传。④巴蜀作家生活在“鸦片文化”的烟笼雾绕之中。在防区之间,各派军阀为扩大势力,抢占地盘,相互兼并挞伐,连年混战。据统计,从民国初年到1933年的刘湘刘文辉大战,大小战斗400余起,平均每月就有战事二起。艾芜的大舅父就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军阀混战中,吴虞的妻子、女作家曾兰在逃避战火中患病死去,万县城的一场军阀混战曾给何其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他当时是莫明其妙地望着那些“兵士搬运生锈的大炮到河岸去,一会儿又看着他们搬运受伤的回来。”⑤年仅17岁的周文也是在军阀部队里目睹了一场酷烈的混战后,形成了对人、对生命的新认识。 无论是掠夺还是混战(两者通常又是不加区分的),其直接的后果都是对整个社会经济的巨大破坏,土地荒芜、工业衰退、商业凋敝。30年代初,“全川农、商、工,近于失业之危险分子共二千万人”,约占全部人口的二分之一,“其已失业者,已约五百万人”⑥,被社会挤出来的这些人口如何生存呢?这便构成了现代巴蜀盆地的第二特征。 (2)流民四溢、袍哥遍地 四川,尤其是广大农村在清末就因人口过剩、耕地有限而出现了大量流民,民国以后的军阀统治再一次把农民从土地上驱赶出来。越来越多的流民像潮水一样涌向外乡与城市,本来就毫无法律约束的社会秩序显得更加混乱。流民也好,居民也罢,为了在这乱世尽可能地保护自己,便组成了以武力为后盾的民间团体——哥老会(袍哥),四川袍哥人数之多,分布之广,势力之大,是外省所不能比的。与一般的土匪不同,四川袍哥的最大特点是它与世俗社会融为一体,力量渗透到了包括官、兵、绅、商在内各种“体面”的阶层,甚至知识分子。在更多的时候,它是以公开半公开的方式直接参与社会事务而无需啸聚老林。求取袍哥组织的接纳和保护与投靠某个军阀同样重要,甚至也更实在,这形成了四川特有的浓厚的“袍哥文化”基础。四川现代作家大多数都在这样的“文化”中浸润过,吴虞的舅舅刘藜然、沙汀的舅舅郑慕周、岳父李丰庭都是袍哥的龙头大爷,在他们人生的艰难岁月中,都曾得到袍哥的庇护。康白情的父亲以晚清贡生之身操了袍哥,他那位后来成为诗人的儿子年仅9岁就入了哥老会,并最终成了一位十分活跃的袍哥首领(曾任“吉”字义安公社社长),阳翰笙将接触袍哥视作“人生启蒙时所读的几本大书”之一。他的一个堂房叔父也是袍哥,“他做的盐巴生意,一路顺风,无人敢动,动了也得还,不还,脱不了手。”⑦ (3)贫弱的现代教育 仅仅从一系列的数理统计来看,近现代四川教育似乎并不比省外更落后。⑧不过,“盆地”却有其特殊的现象。学堂虽多,却时常名不副实,“不肖学薰,恒藉办学为名,多方抑勒,假公济私,比比兼是,故学堂未沾利益,已先受其影响。”⑨有的学堂甚至“全无校具,教员则仍用旧日教法,学生亦全无秩序。”⑩李劼人的小学老师是一个喜欢当众捉虱子赏玩的鄙俗之辈。(11)郭沫若上过这样的中学:“讲地理的人说朝鲜在中国的南方,讲博物的人把乌贼的嘴当成肛门,甚至连讲国文的人,不懂‘望诸君’是乐毅的封号,而讲为‘盼望你们诸君’。”(12)成都的中学“卖文凭的风气成了公然的秘密”,“学堂大门开,有钱就请进来”。(13)民国以后军阀混战,学务更是一蹶不振,一帮腐儒在四川教育界居于绝对统治的地位,直到“五四”,“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吴虞还是孤掌难鸣,甚至遭到众人的驱逐。贫弱的现代教育带来了巴蜀地区现代文化水准的低下,现代文化生活的缺乏,又迫使一些有志青年出川而去,而当这些有志之士返观自己的故乡时,人生就出现了全新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