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创作中的新感觉派,在二、三十年代分别出现于东京和上海,并各有一批颇具知名度的代表性作家和作品。本文作者认为,这是本世纪初西方现代派文学在东方的初次较为深刻的反响。中日两国的新感觉派虽属于同一艺术创作流派,但他们之间在总体上又有着明显的不同。本文通过细致的比较研究,从三个方面论述、上海和东京的新感觉派艺术的差异。 二、三十年代分别出现于东京和上海的新感觉派,应当说是世纪初西方现代派文学在东方的初次较为深刻的反响。假如说对中日新感觉派艺术感觉的共同特征的追踪较为艰难曲折的话,那么,其差异性的澄清释明,则相对容易些。表象直陈和意象表现;体验:外部与内部;感官感触与灵性感悟;这三点集中体现了彼此的差异。 一、表象直陈和意象表现 这里有一个具有严格意义上可比性的文学描写例证,都是人物肖象描写,而且都同样是在飞奔着的火车上,但施蛰存、刘呐鸥与川端康成的艺术描绘手法差异很大,而施蛰存先生和刘呐鸥几乎完全相同。这种不同所体现的中日新感觉派作家艺术感觉的差异性代表着中日新感觉派流派性艺术感觉的差异。类似于这种艺术感觉的差异性,在中日新感觉派作品中可以找出很多。很有兴味的巧合是,三位作家所描写的人物都是女性,而且这三位女性都是作品的主人公;另外,这些肖象描写文字都在作品的开首部分,并且不是可有可无的,无宁说,在作品的整体艺术构思中占有重要位置。 施蛰存先生的《魔道》通过一个神经病患者的病态自白,剖析了他的变态心理。作品是这样开始的:当火车开进×州站时,天色忽然阴暗了。我对坐在对面的老妇人发生了怀疑,这种怀疑自他上车时就产生了。“说是怀疑,还不如说是恐怖较为适当些。”这位老妇人什么时候坐在我对面的,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是在开车前四十分钟便上车了,直到火车快要发车了,我对面的座位都是空着的。“火车终于开行了。我喝了一口茶,因为站起来向窗外边把满口的红茶梗吐出去的便,就略略看了一下窗外的景色。……一回头,在我底对面已经坐着这老妇人了。”接下来,作品对这个老妇人的肖象作了描绘。 这段肖象描绘,作者通过作品中“我”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是将视觉表象直接地铺陈出来。无论是伛偻着背,脸上打着许多邪气的皱纹,还是鼻子低陷着,嘴唇永远地歪捩着,打着颤震,还是不敢正视别人眼睛的眼光。这样的肖象描绘,其艺术感觉无疑是完全忠实于所描绘对象的原貌,并努力逼真地传达给读者。同时应当进一步看到,这样的艺术感觉是与作品的整体艺术构思相符的,这种仅停留于表象直陈的肖象描绘,准确有效地表达了作品中的我对老妇人的特定态度,而不需要通过调动人物的感知、动机、记忆、联想、理解和想象的整合作用,去营造一种超越性的艺术氛围。对于《魔道》的特殊艺术构思来说,这样的肖象描绘,是合乎艺术规律的。神经病患者的病症之一,便是丧失理性。《魔道》中通过我的眼睛所看到的老妇人肖象,显然仅仅停留于感性直观的把握层次。 刘呐鸥的《风景》通过叙述男女主人公的一次萍水相逢之后的露水姻缘,在虚构想象的艺术世界进行了一次现代都市人追求自然人性的试验。故事也是开始于奔驰的火车上。在从都市开出的早晨的特别快车上,某报社编辑燃青舒服地在翻看一份油墨味还很新鲜的报纸,正当他要翻过报纸的另一面来看时,“忽然来了一个女人站在他脸前”。原来燃青占错了人家的位子,于是便起身坐到对面的空位置上去。但此时报纸再也引不起燃青的注意了,“他的眼睛自然是受眼前的实在场面和人物的引诱”,作品于是便对女子的肖象进行了一番描绘。 从艺术感觉的视角剖析这段肖象描绘,很容易就可看出,也是仅停留于表象直陈,与施蛰存先生上述肖象描绘的艺术感觉大同小异。假如要寻找二者的差异的话,那就是刘呐鸥的这段肖象描绘的视角,并不那么清晰明白的确定,不象施蛰存先生的那段肖象描绘是确凿无疑的以作品中男主人公的眼睛作视角。从语气分析,刘呐鸥的这段肖象描绘,视角似乎介于作者和作品中的男主人公燃青之间。但两段肖象描绘所体现的仅只停留于表象直陈的艺术感觉,则如出一辙。从男孩式的短发到欧化的短裙衣衫,从直线鼻子到灵活的眼睛,从胸前和腰边的处处丰腻的曲线到从颈部经肩头直伸到上臂的两条曲线,从圆小的肩头到过于成熟仿佛破裂开了的石榴一样神经质的嘴唇,一切都是视觉表象的直接铺排直陈,并没有丝毫的曲折隐晦,或者间接暗示。显然,这里的描写也同样仅停留于感性直观把握的层次上。当然,对于刘呐鸥《风景》的整体艺术构思来说,这样的肖象描绘也应当说是恰到好处的。尽管其艺术感觉停留于表象直陈层次,但其审美效应无疑淋漓尽致地活画了女主人公的风情个性和精神气质。 同样是对女主人公的肖象描绘,同样是以作品中人物眼睛为视角,同样是在奔驰的火车上,川端康成的艺术感觉则呈现出另一种景观。《雪国》开头部分对叶子的肖象描绘,便与施蛰存、刘呐鸥的表象直陈有所区别,而呈现出一种意象纷纭的诗情画意审美景致。这段肖象描绘是那样的新颖别致,令人拍案叫绝。作者巧妙地借助火车的窗玻璃间接描绘女主人公的肖象,真可谓别出心裁。尽管并没有直接铺排陈述人物的五官等特征,但女主人公的如梦似的虚无飘渺之美,依然令读者砰然心动。这段肖象描绘,不仅意象纷纭,而且作为整体又营造出了某种意境。透明的人物约影,朦胧逝去的日暮野景,两相叠印,作为衬底的日暮野景飞逝流动,远山的天空还残留淡淡的晚霞。这是怎样一幅非现实的精美绝伦图画啊!尤其是姑娘的脸庞上,叠现出寒山灯火的一刹那间,以及窗外日暮野景中远远的一点寒光,在姑娘的眸子周围若明若暗的闪亮时,当姑娘的星眸同灯火重合叠印的一刹那间,她的眼珠儿便像美丽撩人的荧火虫,飞舞在向晚的波浪之间,其意象之美,真是无以复加了。川端康成在这段肖象描绘中因为着意经营一种意境美,因而避实就虚细腻准确地捕捉住了种种意象加以表现,所获得的审美效应可以说远远超过了单纯的表象直陈,尽管阅读这段文字,读者对女主人公的五官特征不甚了了,但姑娘的美丽动人反而更为突出强烈。也许应当说这种意象表现,也是别一种“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吧!川端康成之所以如此这般描绘叶子肖象,当然和他在《雪国》中对人物的总体艺术构思有关,他要在作品中把叶子作为自己所追求的虚无飘渺的朦胧美的化身和象征。仅从肖象描写看,应当说川端康成的这一艺术构思得到了完美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