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的散文”诞生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在文学革命的先驱者看来,散文使用白话是古已有之,韵文使用白话则需重新创造。以胡适为代表对新诗的语言进行了最初的“白话”的“尝试”,力图用精炼的语言与分行的形式完成诗与散文的分离。但这种“尝试”是不成功的。第一、在当时“作诗如作文”、“作文如说话”的文学观念的影响下,许多诗作的语言徘徊在诗与散文之间,形成散文与诗歌语言的交融;第二、由于缺乏“白话诗”的借鉴,作者对诗歌的形式因素知之甚少,多数作品的分行实属不必要,只是徒具诗歌表面的形式,而未摆脱散文语言的束缚。所以,新文化运动初期的许多白话诗,实为“诗的散文”的雏型。 “诗的散文”指那些具有诗的内核(“情绪”与“想象”),篇幅较长(比之于诗歌),不分行的无韵律的文章。1922年1月,郑振铎在总结新文化运动初期的“诗散文”创作后,指出:“有一种论文或叙述文,偶然带了些诗意,我们就称它做‘诗的散文’。”①1932年,冰心在她的《全集·自序》中也说:“谈到零碎的思想,要连带着说一说《繁星》、《春水》……《繁星》、《春水》不是诗。至少那时的我,不在立意做诗。我对于新诗,还不了解,很怀疑,也不敢尝试。我以为诗的重心,在内容而不在形式。同时无韵而冗长的诗,若是不分行来写又容易与‘诗的散文’相混。”后来,她在《我是怎样写〈繁星〉和〈春水〉的》一文里,谈到印度诗人泰戈尔将他的孟加拉文的诗歌译成英文的时候,“如要保存诗的内容就不采取诗的分行的有韵律的形式,而译成‘诗的散文’。”可见,郑振铎与冰心的看法是一致的,“诗的散文”即指那些富有诗意的、不分行的、无韵律的散文。 但是,“诗的散文”长期被人们称为“散文诗”。其实,二者是有些微区别的。虽然,二者都需要“诗核”,但“散文诗”的中心词是“诗”,一般要求有韵律,语言更精炼,形式更短小,主观抒情性更强。而“诗的散文”的中心词是“散文”,它不要求押韵,比之于“散文诗”,篇幅更长,其内容可描述为繁杂的事物和心理。也许,有人认为“诗与散文的分别在精神而不在有韵与否的形式。”这种看法,表面上是拓宽诗的自由度,实际上因宽泛而降低了诗的品格,甚至取消了诗。美国康纳尔大学M’H’阿伯拉姆教授对“散文诗”的解释是:“散文诗是用一连串没有行间间断写成的作品。它们简洁紧凑,韵律明显,读起来响亮动听。”②仍然强调“韵律”。其实,“韵律”就是情感表达的抑扬顿挫的节奏感和语言的音乐性。所以,明确“散文诗”的韵律,是对“散文诗”审美特征的维护。 那么,是否“诗的散文”比“散文诗”低劣而属“下品”呢?否!高尔基在《谈谈我怎样学习写作》一文里指出:“写散文吧——我还没有下决心,在我看来散文要比诗还难,它需要特别敏锐的眼力,需要有洞察力,要能看到和发现别人所没有看到的东西,还需要有某种文字上的异常严密而有力的词句,但是我终于开始尝试写散文了,可是当我发现我没有足够的能力写普通的散文时,我就选定了‘有韵律的散文’。”③这“有韵律的散文”就是“散文诗”。可见“诗的散文”写作的难度大于普通散文,更大于散文诗。也就是说,“诗的散文”的审美品格并不低于“散文诗”,故把带诗意的非韵的“诗的散文”说成“散文诗”,是大可不必的。 “诗的散文”最早的译介者和开拓者是刘半农。1918年,他将两年前(1916)在美国《Vinity Fair》月刊上看到的印度歌者Sripa RamaHbNsa的《我行雪中》(为歌者拉坦·德维——Raten Devi——所唱)翻译出来,在《新青年》4卷5号(1918年5月)发表,并在“导言”中说明翻译之经过:“尝以诗赋歌词各体试译,均苦为格调所限,不能竟事。今略师前人译经笔法写成之,取其曲折微妙处,易于直达。”《我行雪中》描写了一位歌者过曼赫旦,入一室后,在猎伯兰画前的幻觉,表达了对“诸原本物,悉归真纯”,“一切事物,悉归天然”,“是美亦是爱”的渺渺人生的向往与追求,有浓厚的如佛思想。《我行雪中》“结撰精密”,是我国译介的第一篇“诗的散文”。 不久,刘半农又翻译了印度诗人泰戈尔(Sir RabindraNath Tagore,1861-1941)的《恶邮差》和《著作资格》两篇“无韵诗”(“诗的散文”),刊于《新青年》5卷2号(1918年8月)。《恶邮差》叙述了一个小孩眼见母亲“不快乐”,便以为是邮差将他父亲的信“留去自己看了”,为了安慰母亲,表示自己给母亲写一封“和父亲一样好”的信,表现了一颗真纯的童心。《著作资格》也从儿童心理写一位小孩希望母亲能理解他的写字、画画、折纸船。因为这如同他父亲的写作一样,具有“著作资格”!接着,他又在《新青年》5卷3号(1918年9月)发表了《译诗十九首》,其中泰戈尔的《海滨》(五则)、《同情》(二则);印度女诗人乃朵(Sarojini Naidu,1879-1949)的《村歌》(二则)、《海德辣跋市》(五则)、《倚楼》(三则);屠格涅夫(Ivan Turgenev,1818-1883)的《狗》、《访员》。这些“诗的散文”,有的写孩子们汇集在无尽世界的“海滨”上与海的嬉戏、玩耍(《海滨》);有的写孩子对挨饿的小狗和被锁的绿鹦鹉的深深同情(《同情》);有的写一位少年,远远地去端瓮水,在回家的路上,忽听舟子之歌而迟疑不走。不料天黑了,狂风大雨,他想起家里弟弟和母亲对他的思念,心里十分难受,于是发出“Rám re Rām!我其死乎”的慨叹,表现了印度一些农村饮水的艰难(《村歌》);有的写市场商品之繁富(《海德辣跋市》);有的写对所爱者的尽心奉献(《倚楼》);有的写对生命的珍惜和对死亡的“恐慌”(《狗》)……,强烈的生命意识在这些作品里若隐若现,给人以心灵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