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以人为中心号称人学的文学需要从认识自我中去探究人类那真实和神秘的情感世界;偏向于借助“我”的眼睛来观照世界、抒写情怀、剖析现实,较之其它文类主观色彩更为浓厚的散文,尤其适宜于挖掘人类及自我的生命内涵。社会大变动时代的散文家,为回应时代的挑战,解决社会及自我的困惑更是不可回避地留下许多具有生命意识的散文作品。 台湾40年来,社会环境的迅速变动,西方存在哲学与传统伦理的冲突激荡,个体独立意志与生存危机感的日益加强,唤醒和刺激了散文家的生命意识。在台湾散文中,对生命价值的思索,对生、老、病、死等生命情境的感受,对生命形态的剖析和描述,对个体生命出路的追求与回味,蔚为大观。虽然在这种种应答与感受中,有深有浅,有高昂有低沉,有进取有困惑,但它确是存在的,并成为当代台湾散文中不可回避的一个重要文学现象。因此笔者尝试对此现象作一粗略勾勒。 所谓生命体验,即是以一种形而上学的冲动,从一己他人最富于生命力或饱含人生况味的种种片断(情境)中导出独特的具有哲思色彩的体验了悟。在当代台湾散文中,它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一)对于生命存在的诸种形态的感知。(二)对于生命意义的探寻。(三)对于生与死的思索。后者虽然与前二者相互交叉,但对于死亡的思索,可以说是对生命存在形态一种最强烈的感知,也是对生命意义的终极探寻。因此,本文将它单独拈出来集中论述。在一些具有诗人气质的哲学家那里,喜好从自身的体验和感受出发,以文学作品作为哲学的注脚。他们的文学作品常常是对人的存在状态直接而形象地描述,如为大家所熟知的萨特的《恶心》及卡谬的《局外人》。在台湾散文中,要找到达到如此哲学高度的作品当然是一种无法实现的奢望,但也许是西方哲学的影响,也许是儒学内省传统的发扬,有相当数量的散文家将笔墨集中于对自我存在状态的剖析上,孤独与寂寞的体验被许多散文家反复地表现。 孤独是生命中常有的情况。但在中国传统中,作家常不愿去接触这个苦涩的题材,因为那并不能给人带来温謦,也与伦常日用为本的传统人际生活相去甚远。60年代,曾在巴黎学习多年,出过三本法文诗集的胡品清,回到台湾,蛰居于华岗。在独处的日子里,她写下了许多散文,细腻地写下她隔离与封闭的心境:她在不眠中听着风雨。夜象一座黑色的坟墓,把人活生生埋在里面……她在山径上徘徊。山是如此高,如此深,给人封闭在石窟里的感觉……她多日未进食也不整理房间,“听着雨,痴痴的坐在沙发椅子上。痴痴的想,想我自己是谁”。她害怕阴湿,因为“哭丧着脸的天空,增长心底的悒郁”;她害怕星期天,因为假日的喧哗与悠闲增加她的寂寞与无奈……她大胆地吐露她在孤独中的爱与恨,勇敢而真纯地剖析生命中的真实①。 另一位描绘孤独的作家是洛夫,他的散文不多,但却随时在日常生活中品味孤独直寻生命。在《蛊惑》中,写一个孤独者。对一切都疑惑。包括自己在内,面对瞬息万变的周围世界,“我”一方面想把它当作工具或材料来为我自己的存在服务,一方面又感到这个世界无法把握或控制,它是那样捉摸不定,于是一种荒谬感油然而生。他以超现实主义的手法描写这个孤独者。这孤独者在桥上听鞋声,从鞋声的不同分辨行人的性别、年龄、个性及身份。但他忽然听到一种声音:“那简直不像是鞋声,而是从墙外经过时,一片偶然飘落在头发上的叶子,或者台上一位舞者在毫不经心之下弄出的一个旋舞,感到它的力量而抓不住它的存在,悠悠忽忽,他感到非常之熟悉而又说不出它的形质和来历。他隐隐体悟到这脚步下的空茫,像是浮云,或从旷野飘来的一声呼唤。最终,他发现这是“无意中第一次听到自己的鞋声是如此幽微而空旷,他竟掩面哭泣起来”。洛夫还写独饮,从中突然悟到人生有如酒杯中泛起的小泡沫,闪烁了一阵便什么也没有了,“所有的人都是一堆闪烁发光的泡沫,所不同的只是大泡沫与小泡沫之别而已。……如能闪烁发光,哪怕是极其短暂的一闪而没,生命就有了永恒的意义。”②亮轩的《密语》则描写了妻儿到海外度假时,一人独居时生理与心理的种种变化,首先是可以任意玩弄时间,“夜晚灯光通明,白日帘幕深垂”,可以在任何时间睡或醒或不睡不醒,早上吃了一点牛奶,到午夜一点再给自己作晚餐……切断电话,便从经验世界中游离出来。突然听到说话的声音,可立刻发现出声的正是自己时,猛然清醒过来……可以放心地照镜子,因为不会有人干扰,在镜中的那个人驱走了纯然的孤独……”。他一层层地写出自己对孤独亦真亦幻的体验,问着自己,是孤独使生命变形,还是不孤独早已变形了生命③? 有些人描写并非独处的寂寞。周围有许多朋友和关怀,但却仍然有不为人解难与人言的根植于内心的某种悲凉与不安。余光中的《落枫城》、《九张床》、《塔》、《望乡的牧神》都传达出他异国讲学时心中的寂寞。面对满座的金发与碧瞳,面对玛利亚与维纳斯的儿女们,吟起“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烟笼十里堤”。但美国的垂扬不知六朝,也未闻台城;在旅馆、友人或校舍的床上,无寐,无鼾,辗转反侧,投倒影在李白樽中的古月,将清光泼翻满床……直到曙色这块海绵,吸干一切。寂寞使他感到:“天上地上,只剩他一人,鸦已栖定,落日已灭亡。剩下他,孤悬于回忆与期待之间,象伽俐略的钟摆,向虚无的两端逃遁,而又永远不能逸去。剩下他,血液闲着,精液闲着,泪腺汗腺闲着,愤怒的呐喊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