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作家都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被他人淹没,都希望让时间之手亲自打上的戳记永远鲜亮如初。可在时间的魔河面前,许多名噪一时的作家都逐渐被消解了;无论他们曾经怀有多么强烈的愿望,一旦他们的创作活动成为“历史”,人们所谈论的便往往是“这一代”,至于能够被后人作为“这一个”而谈论的,仅仅是极少数的幸运者。 而柳亚子正是这样的幸运者——因为他拥有风格。对于艺术家而言,“风格就是生命”①。“未来仅仅属于拥有风格的人”。(雨果语) 一 柳亚子生前曾将他的诗歌按照创作时间分为九辑,包括1903年至1958年的全部作品(少数散佚的作品除外)。为便于分析柳亚子创作风格的形成和发展脉络,本文拟将柳亚子的诗歌创作分为四个时期:第一个时期——1903年至1909年(南社创立以前);第二个时期——1909年至1923年;1924年至1945年为第三个时期;1946年至1958年为第四个时期。 《放歌》(1903)是《磨剑室诗词集》的开卷之作,②全诗四百余字,宏内肆外,大有江河直下之势,一种不可羁绊的澎湃激情,盈溢于以长歌出之的诗行中,揽读之下,我们感受到的不是空灵的遐思或翛然出尘的吟啸,而是雄壮的吼声、排■的剑气。在这一时期的其他作品中,柳亚子似乎本能地追求着这种苍凉激越的美学风格;诗人力图使他笔下的整个世界与“剑气”、“风云”这类意象谐调,并以此构成作品的统一情调;即使是《惆怅词》、《除夕杂感》这类抒写一己情怀的诗作之中,亦寄寓着诗人对现实广漠深微的悲剧性感受,吐露着“起蛰蛟龙舞劫灰”的“热潮”和“热血”的气息。纵览柳亚子这一时期的创作,我们深感其诗之云朵里蕴涵两种电荷:爱与恨。诗人将多量的“爱和恨”统统往“诗的世界”里渲泄!当然,这不仅仅是渲泄而已;对于具有揽辔澄清之志、绝不吝惜热血的诗人来说,目睹“兰蕙飘零”、“宗邦多难”的现实,诗人不畏斧钺、风发凌厉,他深冀“鲁戈十万奋同仇”、“拨尽阴霾见太阳”③;以故,柳亚子这一时期的创作始终彻响着一种苍凉激越的调子;说它苍凉,乃是由于诗人的出发点是对旧世界的绝望;说它激越,乃是由于诗人的弦索里迸发着呼唤风雷的时代强者。——“十年磨剑成何事,苦恨匈奴肉未餐”(《叠韵和冶民丈》),正是这种主体意向,成为激发柳亚子诗情的内在动力。无论是抒写郁闷(《诗社第六集》、《诗社第七集》)、描摹泪珠(《金缕曲·忆卧子留都狱中》、《念奴娇·游杭苏归来》),我们都可以从这些或感伤、或悲怆、或激昂或愤怒的由爱和恨相交织的旋律所构成的宏音巨响中,听到柳亚子那种苍凉激越的“个人的音调”(屠格涅夫语)。这种音调在柳亚子的诗作中体现得如此突出,以至成为这一时期的主导风格。 二 在柳亚子第二时期(1909-1923)的诗歌创作中,风格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前一时期那种饱涵政治激情的思考和喷发作为创作风格的稳定部分,仍继续延展,但从总体上看,这一时期的诗歌却是向着沉郁悲慨一路发展。 是什么力量左右着柳亚子创作风格的这种变化呢? 我认为,所谓风格,即是作家自觉追求的结果,同时又无法脱离时代的母胎独自成长;作家总是要根植于一定的阶级立场、审美理想去表现特定的时代风貌,而时代也始终以她的巨手塑造着作家:风格就沿着这两股力量的合力方向发展。如果说,柳亚子第一时期的诗歌更多地展示了其勇武豪迈、横厉无前的个性特征的话,那么,基于对国势殆危的深深忧虑和壮志难酬的扼腕浩叹,柳亚子在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重心则出现了某种偏移。当然,我们不妨具体而言—— 在南社成立后的十余年中,正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多事之秋:辛亥革命、袁氏僭权、云南起义、护法运动、护国运动、五四运动。历史,以其超速节奏向前发展。厕身于这样一个骤起骤落、瞬息万变的特定时代,柳亚子早期那种苍凉激越的风格无疑要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易言之,在急剧动荡的历史转捩关头,多种社会矛盾都拥向诗人笔下,并急促地要求诗人迅疾作出主体反应。作为一个淑世之心綦切、兀立涛头与时代脉搏丝丝入扣的弄潮儿来说,外部的客观条件往往是导致其风格形成的重要条件或关键因素。柳亚子常常是在尚未真正找到属于自己的最佳音域与独特音色的情况下,便被一种社会性的美学思潮强有力地吸引住了:进一步说,尽管他主观上力图追求风格的宏伟性,在诗之琴弦上弹奏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吕”之声,但时代寒潮的猝然侵袭,往往使奔突于诗人胸中的那种颠覆重轭的怒火无法喷礴而出,更无法外化为实实在在的现实力量,而只能凝结在悲凉、索寞的语言外壳下,于是,我们看到这一时期的作品与第一时期形成的明显反差:悼人的主题频频出现。诗人哭宋教仁:“不用吾谋恨,当年计岂迂。操刀悭一割,滋蔓已难图。”(《哭宋遁初烈士》);哭宁太一:“独夫一丧苍生愿,豪杰成灰白骨哀。血溅武昌他日事,鬼雄呵护复仇来”(《闻宁太一噩耗,痛极有作》);哭周仲穆:“闻笛山阳痛未忘,临风又哭此周郎”,“纵敌当年徒有恨,成仁此日又何妨”(《噩耗两章》)。这是柳亚子的“奇泪”—— 奈此寒宵奇泪何,年华骏足梦中过。 修名未立身将老,青史当前面易酡。 少日燕然曾草檄,即今垓下怯闻歌。 高堂病妇都堪念,忍绝温裾遂荷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