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理趣”,是艾青当代尤其新时期诗歌创作的重要特征,这是由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所决定的,同时也反映了诗人及其创作自身的变化发展。在五十年代中期,艾青作品已有此萌芽,在新时期则成为重要的主导特征。“理”的内容的拓展和“趣”的表现的多样,使艾青的新时期诗歌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其中“理”的内容,包括政治道理、人生哲理、哲学真理;“趣”的体现,在于机敏智慧、丰赡的手段、别致的诗体。内中根源,是因为其诗歌创作艺术思维的过人之处,一是讲“积淀”、二是重“感悟”;这是对传统诗歌创作观念的补充、发展和完善。由此也使艾青的诗歌创作,具有启迪性和生发性的审美特征,并附着着明显的“时代精神”,体现了“现代性”。 艾青是中国当代诗歌界的泰斗。尽管不测的政治风云,使艾青的当代诗歌创作进程中留下了一段空白。但在新时期复出以后,他依然是“归来”诗歌中独领风骚的人物,其历史影响难以估量。如何领会、把握艾青创作中的“诗思”与“诗艺”,是中国当代诗歌史上的一个重要课题。而就此二者的统一而言,我认为“理趣”是艾青当代尤其新时期诗歌创作的重要特征,并且也还以此而体现出其独特的魅力。 艾青作为诗人,以浓郁的抒情风格见称。从处女作《大堰河,我的保姆》,到他被胡风称为“吹芦笛的诗人”,其建国前的诗歌,就一向充满沉郁而丰盈的情感内容。内中不乏感伤,但也时有悲壮,也凄迷,到后来又注入了激昂:但无论如何,总是那样饱满,那样深沉,对人民,对祖国,对生活,对时代,对社会,对人生,有抒不尽的情,诉不完的爱。建国后,他以更加乐观明朗的姿态,投入对新生活、新社会、新理想进行尽情讴歌的诗歌浪潮之中,应当说,尽管在其部分诗作中他的抒情个性有所消弱,但却于同时在某些特定题材的诗歌创作中,形成了新的特色,如其国际题材作品中的深邃隽永的哲理感,这种哲理感借助于其诗歌的富有张力的象征韵味,使艾青作为杰出诗人的“诗思”与“诗艺”,在新的审美追求与审美创造上达到了较为完满的统一。值得指出的是,正是在这时候,艾青诗歌中从建国初期开始就已较为明显的“说理”倾向,于此正式地进入了艺术的轨道。 不妨略作点比较。比如他进入新中国以后的第一首诗作《国旗》,作于1949年,通篇都是纯政治性的语言,与标语口号无异,不但毫无形象感,而且感情内容稀薄空洞,缺乏生动鲜活的血肉,与其说是在抒情,莫如就直指为“说理”或“宣传思想”倒更为恰切;跟当时郭沫若的《新华颂》真是“如出一辙”,可见不是偶然的和孤立的现象。大约在新旧过渡之际,诗人出于自己先进的政治觉悟,急于“表态”,但来不及在对新中国的切身感受中,酝酿诗情,爆发冲动,便率尔为“诗”,既无生动鲜话出自心底的诗“情”可抒,于是便将由人生经验而积淀下来凝聚起来的所“思”作为临时的替代品。这样,形成“理障”,自无“诗艺”可言。 其原因,在于“载道”的欲望与追求。这是那时一些老诗人的通病,非独艾青一人而已。 但稍后的《春姑娘》却相当不错。跟《国旗》一样,其主旨乃是为了赞美或“说明”新中国之美好,犹如春之到来,去尽冬寒,万物苏生,花香鸟语,温熙无比。通篇以“春姑娘”为喻,吐尽对新中国诞生的由衷喜悦;然而又将抽象的“春”,化为一个实实在在、活活泼泼、无瑕而幸福的少女,让她赤脚渡河,负筐涉滩,低头轻歌悄吟,信手撒红播绿,过田垅,嬉牛羊,进村庄,引蜂蝶,处处欢声处处笑,一片升平景象。其形象之灵动轻盈,语言之自然活泼,情调之明丽舒怡,情感之丰沛饱满,匀极出色,所谓心物两契,情景交融,不但形象生动撩人,而且氢气鲜活可感。其诗“趣”之浓,令人叹止;但也不妨直说,并无深邃的哲“理”感。故尔不能视为“理趣”之作。 50年代中期,艾青在经历过几年诗艺平平的创作道路之后,其固有的抒情才能,在新的题材领域中得以喷发出来,而且形成了富有独特个性的新的风格。《在智利的海岬上》中一个“房子在地球上/地球在房子里”的意象,巧妙地将写实与象征融合为一,内中多少深邃的人生哲理韵味,把为了崇高的人生理想勇敢顽强地向世界宣战的“船长”、“水手”形象,烘托、渲染得既淋淳尽致而又清晰可见!《自由》一诗,抓住美元上的“自由”字样,一针见血地写道:“有了它,/就有了自由;/没有它,/就没有自由。/谁的钱越多,/谁的自由也越多;/谁一个钱没有,/谁一点自由也没有”,这与《在智利的纸烟盒上》针对上面的“自由女神”像进行的抒情一样,以理语作情语,从形象出发,并且扣紧形象本身兴议说理,有深切的人生体验与感受作为抒情的说理的支撑,但又反映、抒写的是即时的甚至瞬间的情绪与印象,在深刻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自由”与“金钱”的本质关系,以及所谓“自由女神”形为偶像实则一钱不值的富有启示性的现象的同时缘情说“理”,因理而生“趣”,从而使人生和政治哲理本身,给诗作带来了新颖别致的韵味。 除这类国际题材作品之外,艾青在他当时所写的哲理-讽喻诗中,也表现出类似的抒情、说理的才能。如《礁石》:“一个浪,一个浪,/无休止地扑过来,/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被打成碎沫,散开……//它的脸上和身上/象刀砍过一样/但它依然站在那里/含着微笑,看着海洋……”;再如《海带》:“寄生在大海/随水流摇摆/怨海潮把它卷带/抛撇在沙滩上/从此和水属分开/任风吹太阳晒/心里焦渴地期待/能象往日一样/在水里自由自在/但命运不给它/较好的安排/它就这样一天天/枯干、碎断/慢慢变成尘埃……”。这类诗,名为咏物,实为写人,虽形象内蕴有别,但其立旨意向无异,其共同的特点是充满了深沉蕴藉的哲理感受。一方面,有丰富的沧桑之痕,风尘之迹,强烈的情感,和绵长的思致;一方面,又能写象求蕴,以形得神,倚境出意,赋物明理,从而使心物两得,情境兼出,意与物合,理与境谐。虽诗中不作理语,但其“理趣”,自在赋物写象之中,使物象与心象妙合而凝,物理与事理浑融无间,犹如光影相随,水乳一体,从而使写景状物之笔,得到达理见情的佳境。艾青这种以讽喻笔调,来传达深刻的哲理韵味的追求,在他写于同一时期的寓言式散文诗《养花人的梦》、《黄鸟》、《蝉之歌》、《画鸟的猎人》中,也有鲜明的体现。“理趣’,在当时实已成为艾青诗歌创作中的重要的主导性追求,而且其中“诗思”与“诗艺”的统一,可以说已经趋于比较成熟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