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文学都是语言的艺术。不少人特别注意到了散文的美学特质,不仅在于其思想的新颖精辟,意境的深邃感人,结构的巧妙多样,而且重点在于它语言的魅力。我们很难想象,一篇毫无文采,犹如白开水似的散文,或是一篇诘屈聱牙,令人难以卒读的散文,能够真正进入人们的审美视野。可以说,散文语言,是营建散文这座玲珑剔透,五彩缤纷、绚烂迷人的七宝楼台的砖石。善操作而得心应手者,方能引人进入那美妙动人的文学堂奥,反之,则与散文的艺术美无缘。观古今中外之散文名家,莫不是在语言的运用上痛下一番功夫,推敲吟哦,淬火磨砺,锻造出烩灸人口、沁人心脾的散文语言。因此,我们读古今中外之散文名作,莫不情为之撼,容为之动,心为之迷。那情意圆润,犹如珠玑;意态丰盈,恰似舞女;摇曳生姿,好比风荷;抑扬顿挫,动听悦耳的散文语言所产生的艺术魅力,和人类所创造的一切精神产品一样,与日月争辉,共天地永恒。 那么,如此提升生命功能的散文语言,在当代,海峡两岸的散文作家,是怎样继承古人的文学传统,锻造这些音、形、义具在的方块字,以丰富的语言表现力,来传达他们丰富多彩的人生体验,抒发他们五颜六色的情感呢?两岸散文的语言艺术经验和教训,又能够为繁荣今天的散文创作带来怎样的有益启示呢?诸如此类环绕海峡两岸散文艺术成就的问题,我们是不是可以尝试着从比较的角度找到回答?本文不揣浅陋,以管窥之见就教于诸方家。 一、拥有——共同的文字与古典散文传统 我们在阅读海峡两岸的当代散文时,首先感觉到的一点,就是两岸散文的语言美质方面的差异,台湾散文语言往往给人一种“文学的国语”的基本感觉,既有白话文的平易自然,流利畅达,又吸取了古诗文中简炼雅致、音韵谐调的优点,讲究文字的意象与声调的节奏,言约意丰,骈散兼行。而相较之下,我们在浸染于当代大陆一些散文名作时,自有感受到一些感情激荡,文采绚丽的诗化文字,也不乏文情并茂、简洁凝炼、节奏鲜明的散文语言。然而基本的感觉则是现代口语化的朴素流畅,往往是质朴无华,一览无余的大白话散文,且句式单调,似乎缺少一种散文语言特有的韵味和美感。正如我国著名的东方语言学家和史学家季羡林教授所指出的,“完全是大白话,一无修饰”。① 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不同的散文语言状况呢?我们不妨首先探究两岸的散文家和理论学者对于汉语言文字特征的认识,以及中国古典散文语言流变的不同风貌,以为下文进一步比较两岸散文本同末异的语言风貌张本。 汉语言文字,自从它诞生之日起,就成为炎黄子孙记事、表情、达意的重要工具。是劳动,创造了文字。可以说,它与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同样长久。而汉语言文字有别于西方表音文字的独特美质,也早为一些著名的专家学者所注意。台湾著名诗人兼散文家余光中先生1976年11月6日在亚洲广播公会的座谈会上主讲《中西文学比较》时,曾经谈到“中国文学有一个极为有利的条件:富有弹性和持久性的文字。”他还举中诗英译、英诗中译的例子,说明“中国文法之妙,妙就妙在朦胧而富弹性。”②相对于西方语言,中国的语言更富有节奏与弹性,平仄交错。余光中先生通过比较,深刻地认识到汉语言文字的这一重要特点。因此他在文学创作中充分注意发挥文字功能,“想在中国文字的风火炉中,炼出一颗丹来”。在他笔下,洋文、古文、白话文相映生辉,传达出不同凡响的艺术感觉。 无独有偶,大陆学贯中西的学者钱钟书先生,也注意到了汉语言文字的另一个重要特征:复义性。新出版的《管锥篇》,在前四卷中多次论及复义问题,他以庾信《咏镜》“月生无有桂”是“取明之相似,而亦可取圆之相似”,说明在同一诗句中出现了“比喻多边”的现象。汉语言文字这种“单义”趋向“复义”,“举一以三返”的审美素质,恰与中国古代哲学中“一名数义”的现象相吻合。 当代散文理论家佘树森先生也在他新近出版的《中国现当代散文研究》一书中,重点分析了汉语言最主要之审美特质:1、具象性与复义性;2、词性的灵活和结构的灵活性。从这两个特点出发,他强调了加强古典文学修养,掌握中国文学美质,对当代散文语言的美学建设所具有的“主导”作用。③ 两岸作家、学者对于汉语言文字的美质认识,应该说是准确而又深刻的。另外一个方面,还由于汉语言文字与我们民族的具象思维有密切关系,造字注重图象性,造词习惯使用譬喻,往往辞约义丰,注重意象组合,且又多为单字和双音迭韵,经过我国古代作家的不断创造,它的诸多美学特质在我国古典散文作品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例如欧阳修的散文《秋声赋》,句法整齐而富于变化,骈散相间,错落有致。“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一句,“槁木”、“星星”之具象比喻,令人联想到枯槁的朽木与星星白发,顿生岁月不居,人生无常之感。再如苏轼《前赤壁赋》中描写洞箫之声,“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舞”、“泣”二字都是动词的使动用法,简洁而富于弹性,生动地表现了洞箫之声的婉转悠长和动人心魄。 如果我们进一步追溯中国古代散文发展的漫长历程,就会发现历代散文语言的几经变革所表现出来的不同审美风貌,为我们今天散文的发展,提供了极其宝贵而丰富的历史借鉴。先秦散文中《左传》的含蓄凝炼,温文尔雅;《战国策》的纵横驰骋,铺张扬厉;《论语》的言约义丰,言近旨远;《孟子》的浅近平易,意趣横生;《庄子》的深微曲折、句法多变、汪洋恣肆。两汉散文多用偶句和形象的比喻,辞采富丽。六朝散文讲究排偶、辞藻音律和用典。唐宋八大家文的笔力雄健、气势磅礴,言情、叙事、说理融成一气,错综并用,庄谐杂作。明朝“公安派”“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小品散文的文笔秀逸,语言妍美,以至“桐城派”古文的文字雅洁……几乎每个时代的散文语言,都有着适应其社会内容与人们审美趣味和时尚的积淀与承传,变革与超越。正如音乐的旋律一样,在一连串的时间和空间流程中,弹奏着波浪起伏的优美旋律。现实的、浪漫的,思辩的、感性的,空灵精致的、饱满笨拙的,随着时代的变迁,岁月的流逝,展示着一种美的艺术流程,追求一种人对客观世界的语言把握和审美感情的文字诠释与表达。经由风姿百态、争奇斗艳的散文语言,我们从中窥知了华夏文明之河的奔腾流淌,透视了我们传统文化的辽阔与深邃,启迪我们在这丰富且多样的精神空间里,认识人性,认识自己,唤起我们对于生命的深层认知、关怀与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