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后,当文学史家回眸94文坛时不能不记上一笔旗幡林立的“新”字号诸家小说。不,不用十年,即使今天,不论你称赞或是反对,对这“新”字层出迭涌,光怪陆离的文学现象,你怎能置之不理呢?新体验小说,新状态文学,新市民小说,新都市文学,新闻小说,加之前几年已有的新写实、新文化、新历史、新感觉、新乡土及新言情新武侠等各类小说,可谓之林林总总洋洋大观矣。颂赞者对其评价甚高,说它贴近时代生活,显示文学对新的社会经济生活的适应性,文学表现了“少见的活跃”,在当代文学应“占有一席之地”;批评者则认为它们是“迎合的悲哀”,是“贴标签”,是“商业行为”,是“媚俗”,甚至斥曰:“众刊物林立派别的结果,是只能构成对文学的束缚、扼杀、戕害的”,一言以蔽之,这一切是“文坛的‘新败象’。”然而我则认为,“新”字号小说今春伊始,时至今日方刚十几个月,便下断言结语似嫌过早,它还在变异中。我们不妨将它放在社会经济文化转型期的历史背景下,就现象论现象,对各家文学主线与创作实态多作一点具体分析,探其得失觅寻轨迹。 当考察“新”字频繁现象的时候,我以为不能不审视文坛另一频率很高的字眼,这就是“后”,后新时期,后现代,后解构,后文化,后殖民,后乌托邦,后人道等“后”字的排山倒海。你对“新”与“后”可以作出这样那样的挑剔与斥责,它们自身也确有多种缺陷,但我觉得,“后”与“新”二者出现不是各自孤立而是彼此相关的,不是偶然而是涵有特定时代风韵的。因为,“后”的理论多少看到了新时期文学历史前与后色彩的蜕变,对历史提出了某种阐释与思路;“新”字小说表面上绝对不谈“后”,但它们也在反思新时期文学历史,尤其思考着转型期的文学起点在哪里,跨世纪文学未来究竟应是什么样的面目。就此而言,我认为,“新”与“后”二字乃是考察今日文坛的一个了望孔,“后”是企求对昨天文学作出某种理论阐释,是历史的告别;“新”字则是诸家文学新主张,它是对于今与明日文学的一种呼唤。 “新”字诸家小说即然从历史反思中寻找自我今日之文化方位,自然痛感到文学所面临的重重包围。商品经济浪潮的冲刷,金钱这魔鬼对文学崇高精神的无情亵渎,色情与打斗之庸俗品类脏水泼撒得文学面目全非。“新”字小说尽管文学主张各有不同,价值取向迥异,但它们也有同一追求,都在鼎力的突围。这种闯出包围圈的努力,主要表现力于求提升各自的文化与文学的品位,恢复那曾经疏离的文学与社会生活紧密联系的纽带。“深入喧嚣与骚动的社会生活”写“当下的状态”,突现“新闻价值”,等等,不论话语何等有别,但指归是明显的,真诚的人生态度,重在参与,强化文学关注生活热点和百姓的生存状态,在“新”字变异中寻找文学与刊物的新的生存方式,因此涌现了《预约死亡》《天使悲歌》《家道》《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牙买加灯火》《呆坐街头》《在小酒馆里》等一批颇有份量的新作。 然而,它们打出新的文学旗号亮出了引人注目作品的同时,也暴露了理论与创作的匆促,一面在突围一面又陷入某种误区。第一,94“新”字号小说突围的出发点是追求新型的文体与刊物的独树一帜,但作品往往迷失文体的特定主脑而步入了无特色一般化的误区。在中国现代文学历史上各种文学旗号层见不穷,但它们有名有实各有各的追求。譬如,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之间文学主张主要在于创作精神与艺术方法之别,前者主张写实主义与现实主义,而后者则张扬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又如,菏花淀派与山药蛋派为什么是一个不衰败不消亡的历史话题,其因就在于各自具有与其它流派相别的独异风格与气魄。“新”字诸家小说不是创作原则不是风格流派之分,总体上它们都属于小说家族,同是一母所生。倘若标新立异,即在小说母体之上确立各自的文体特点,就是说,在小说这一点上它们是一家,各树一帜的“帜”在于新××体的小说,如新状态应该区别于新体验的小说文体。所以说,“新”字诸家小说必须明确自家文体的主脑是什么,假如它与别家小说毫无二致,也就流于虚张声势而自行消亡了。就以新闻小说而言,它当然是新闻与小说相嫁接的一种文体,但二者并非是半斤八两平分秋色,其主脑更不是小说,倘若如此它即无新闻性的价值,又与别家小说相混同。只有确立新闻性是这一文体的主脑及统帅的地位,刊物的立足之地,作家的文体追求,读者的欣赏期待,这才有了一个明晰而认同的座标。《春风》今年刊发的新闻小说,单就技艺而言,难分高下,但从新闻属性论评,各篇价值一目了然。《一部悲剧的制作》开头写道:“儿子把亲生母亲告了,罪名是母亲十年前杀害了父亲。”可是小说丢下了这一新闻事件,却去写扮演母亲的演员如何伤心落泪。请问,读者关注的,感兴趣的究竟是那新闻案件及其包容的社会与人性的内涵,还是一个演员的表演细节?这是不言自明的。《天使悲歌》的审美性不一定高于《制作》,然而它特别注重新闻小说主脑特性的实现。它的主要价值还不是沈阳一家妇婴医院由病毒感染而致死数十新生婴儿(报刊已有报导),而是它第一次揭示了地方极力封锁新闻与北京几家新闻单位冲破层层的封锁,以及它描绘了几个敢于追求公理与正义的那种令人钦敬的记者形象。 突现新闻价值是新闻小说的一个层次。它还有另一个重要层次,这就是它的新闻性区别于一般传播媒介的新闻报导。作为“人学”的文学,新闻小说还要特别强调“人”的视角,从新闻事件透示人的复杂心理与灵魂的世界,透出社会历史笼罩的人的命运感。如述平的《最后的浪漫》所写的一个罪犯未进牢门之前,携带脏款与旧日“情人”“幽会”了一番,“浪漫”倒是够“浪漫”了,但它并非人们关注的热点,也没有多少人生命运内涵,作为新闻小说它是失败的。耐人寻味的是,新闻小说旗帜还未亮出来的去年,述平发表的《晚报新闻》却是一篇相当成功的中篇小说。顾名思义,这篇作品前前后后摘录了十三条犯罪新闻,作者还特别声明,所录新闻都是“出自国内几家有影响的晚报,作者未作任何改动”。而这篇小说描述的故事,即是作品结束时所引的最后一条犯罪新闻作为依据的,甚至主要人物姓氏也未加更动。青工陈某与刘某无怨无仇,居然举刀剁其手,“造成刘某终身残废”,这的确算得上一条新闻了。但是笔墨止于此,也就够不上一篇像样的新闻小说。作者最关注的是陈某原是文明职工,为什么突发凶暴呢?小说写“人身伤害案”只是作为一个观察的孔道,目的在于探求其性格,心理与情感的犯罪之源。原来,晚报新闻里所提到的“女青年”即小说里的安红,乃是陈某从小学时代即崇拜的女神,但他的纯洁、神圣的感情,却被安红与其经理当成作爱时所嘲弄的佐料,加之陈某又被那个经理无端的打掉牙齿,他再也无法忍受而要复仇了。而陈剁掉刘某之手,与其说是因为刘的嘲弄与较劲,不如说是他对安红、经理那种不可遏止的痛苦与复仇情感的大喷发。于是,这篇小说不只是一个伤害罪的新闻报导,而是提升为人性的透示,作品蕴示一种人生情感与命运的悲剧。值得玩味的是,这篇好新闻小说却产生于新闻小说倡导之前,之后,同一作者的《最后的浪漫》反而失败了。这是为什么?这类文学现象在历史上也曾出现过,远的不说,仅以85“文化热”推出的“寻根文学”而言,李杭育在寻根热流中及其以后写的小说,再也没有超越他从前的《最后一个渔佬儿》的高度。在明确的文学主张与鲜明旗号下写的小说,反倒没有超越或达至从前“浑沌未开”时写出的作品水平线。它是一个值得深入探究的文学现象,但那是另一篇文章回答的问题。在这里只想提出,包括新闻小说在内的“新”字诸家小说,当你突围时谨防误区,只有突现各自文体的主脑,强化文体的独特意蕴与色彩,它才有可能在残酷竞争中获得生存的权利与旺盛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