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把张洁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短篇,1979)、《方舟》(中篇,1981)、《祖母绿》(中篇,1984),看作是对女人故事的叙述,对女人、人的生存境遇的现实关怀,不如把它们当作张洁女性问题思想的形象表述。事实上叙述者张洁与她的人物形象始终处在同一思索、探求和前进的层面。承接“五四”新文学史上丁玲们对妇女解放道路的探寻,张洁走向了女性精神建构层级。在张洁小说里,我们能读到女性充满智性思辨的自我定位、自我人格价值认定。与丁玲们在小说中塑造的女性形象依赖外部社会环境重大变迁而多少有点类型化不同,在张洁小说中的知识女性,就充满了对自我完善、自身解放的自觉,从而,她们有强大的承担社会、命运的主动性。 一 《爱,是不能忘记的》问世后,曾引起强烈社会反响,在80年代初“人”的问题为主潮的背景下,男女主人公爱情对于旧的道德价值体系的冲击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而事实上,这篇小说精妙的构思本身代表了另一个寓言。珊珊和钟雨二代知识女性执着于爱情本质的追求,意味着随着人的觉醒,女性精神深处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甦醒了。这当然有一个前提,女人是“人”而不是“性”,但是,女人是“什么样的人”这一形象的确立,确乎呈现了隐形而漫长的历史。只要把《爱,是不能忘记的》与鲁迅的《伤逝》略作比较,张洁这篇小说的女性寓言性质就昭然若揭。 在《伤逝》中,涓生是子君的精神启蒙老师,涓生向子君表白了感情之后,他对于爱的本质尚未把握。随着共同生活的深入,外在经济、精神压迫的加剧,涓生开始思索爱情的本质,他发现:“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而子君自始至终被动认同涓生所给予的“爱”,然后又听从涓生取走它,从未过问爱为何物,虽为爱情冲破了家庭和外界强大阻力,而事实上子君并未领悟爱的实质。为一个抽象的“爱”字而奋斗,这是“五四”知识女性的写照。爱,在当时仅仅标志着青年一代与旧家庭、旧社会的对抗,而未落实到具体男人与女人的实体上。对于女性而言,爱其实是一个空洞的能指,《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她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思索和追问,而社会也无法外在地给予她们所需的——当女性意识到自己是“人”而不是“玩物”,还需要确立是“什么样人”。可是,有史以来的生活和文学,不可能为她们提供启迪和参照——女性角色模式。这便是为什么丁玲在《莎菲女士日记》中,最终不能完成莎菲内心对于爱的渴求的原因。莎菲在她的日记中记载了活生生的女性经验,即她对于情欲、性爱和自身境遇的崭新的体验,可是她一直处于灵与肉的分裂状态,她之不爱苇弟,在于苇弟是一个“孩子气”的男人,她并不爱凌吉士却又投入其怀抱,因为凌吉士有一具美的男子汉的躯壳。莎菲无疑虚置着一个爱的对象,这是现实不能提供给她的外在与内在统一的男子汉形象。莎菲唯独没有为自己设置镜子,她在日记中暴露的阴暗心理和本能冲动,其实是没有自我前景的渲泄。莎菲作为苦闷的典型,说到底,是女性不知自己应是“什么样人”的苦闷典型。和子君的盲信盲爱一脉相承,莎菲无信无爱,她找不到寄托爱的对象。如此,女人的爱是以依附男人为前提的局限就暴露出来了。她们没有如涓生那样独立的爱情思考,没有自己独立的爱情人格。 出现在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的知识女性,却和涓生站到了同一地平线。珊珊面对追求自己的乔林,既不像子君那样盲从,也不像莎菲为其美的外表而沉醉,她思考着爱为何物的问题,她敢于大胆追问“你为什么爱我”。钟雨对于自己年轻时代爱情更是充满了自我批判勇气。在她上了年纪之后,对自己超越生理年龄的对一个老干部的爱,虽从未付诸实际行动,仅仅出于一种心灵渴求和充实,却能因为“真正地爱过”而“没有半点遗憾”。 从爱的对象回到爱情本身,说明女性对自身爱的能力、爱的动因已经自明。但这和《伤逝》中涓生爱的彻底独立性仍然有别。即使在这里,珊珊为维护这种独立,钟雨为坚守自己的感情甘愿承受着巨大的外在压力,包括价值的、道德和良知的种种方面。然而,《爱,是不能忘记的》意义也正在这里,围绕爱的核心,女人是“什么样人”的悬念获得提示。在爱什么和怎么爱的具体展开中,我们看到了张洁苦心经营的当代知识女性人格构想,或者说,张洁为我们提供的女性自我形象设计。无疑,张洁不同于“五四”女作家之处,是她对女性的思考,开始就从女性本体出发,而不是在女性之外。珊珊是一个未完成的,却可以预想的新的知识女性,她的情感尚处于开放状态,而她自觉的探求爱的本质,对母亲灵魂的寻根,预示着女性的思想前景。钟雨作为一个被探寻者出现,使小说不仅具有浓郁诗意,而且获得了结构上的女性角度定向。钟雨是一位事业上的成功者,她的小说得到社会承认并受到读者欢迎,她不为自己婚姻失败而垂头丧气,去除无爱的婚姻是她自觉的选择;她爱老干部,爱这种灵魂的呼应,她爱的方式极其自律。为了“别人的快乐”而自我牺牲,在爱的过程,即克制和自我充溢中,她享受了灵魂完满的幸福。“我是一个信仰唯物主义的人,现在我却希冀着天国。倘若真有所谓天国,我知道,你一定在那里等待着我”。当珊珊以钟雨为自我定位参照,而不是从男性对象角度确立自己的情感,《爱,是不忘记的》便充满了直接的思辨性。“到了共产主义,还会不会发生这种婚姻和爱情分离着的事情呢?”“不要担心独身生活会成为一种灾难”……珊珊并不想重复钟雨爱的方式,却认同对爱的本质坚守到底的原则。 张洁没有像后起的残雪那样创制一套女性自己的叙述话语,她在探求女性问题的小说中,总是将女性形象塑造放在女性自我审视、探寻的视域里。这样,她的小说中女性形象的自我独立意味,便因疏离了男性目光而获得强调。钟雨是爱的化身,又是女性爱的承前启后的桥梁。她不像子君是被动的爱的盲目者,也不像莎菲因无爱而去乱爱,爱得明确,爱得执着,在爱中获得自我人格的升华。钟雨在爱情中是一个独特的、独立的女性形象。张洁把她放置在爱得不到世俗化实现的环境,显然把她的爱推进到了理想化的层次,钟雨理想化地实现了张洁女性情感人格的设计。事实上,从子君的被启蒙、莎菲的个人苦闷、到钟雨的获得珊珊发现,张洁承接了一部女性情感寓言。因为自“五四”开始的中国妇女解放运动,在文学中的表现形式,主要是依靠爱——反侵犯性话语来实现的。“与男性大师们注重寻求社会、民族的理想——政治乌托邦恰成映照,女性寻求的是爱——情感的乌托邦”②。在女性历史处境和历史功能未得到根本改变之前,寻求爱的目的“旨在为包括女性在内的弱者——被统治者提供生存的文化依据”③。爱作为中国女性解放最初的精神源头和话语源头,在妇女政治、经济获得保障的今天,由外求转向内树,标志着其话语功能的独立,意味着女性精神本体的自由。钟雨“爱”的精神性质,正由于在这样的高度而具有崭新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