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是从写诗转向小说的,她起初的小说集《雨,沙沙沙》还明显地拖着诗的尾巴,因为这些小说是抒发性的,局限于个人经验和个人情感。《小鲍庄》是一个突变,一个飞跃,对此,王安忆说:“我想讲一个不是我讲的故事。就是说,这个故事不是我的眼睛里看到的,它不是任何人眼睛里看到的,它仅仅是发生了,发生在那里,也许谁都看见了,也许谁都没看见。”①像《大刘庄》、《小鲍庄》一样,她以后推出的小说几乎都是成组的,如“三恋”,如三部“三十岁”长篇,每一组都开拓出不同的艺术境界,探索着不同的小说意识,而从《叔叔的故事》起,她的视线又转向“自己的家族”,紧接着就是《伤心太平洋》写父系家族,《纪实和虚构》写母系家族。总的说来,尽管王安忆所写的题材多与自己的经历有关,如学生,知青,文工团,编辑,作家,家族等,实际上却不断地摆脱个人经验的羁绊,冲破个人情感的樊篱,执著地追求小说本身,即小说到底是什么?具体说,小说是客观世界的反映,主观情感的抒发,还是独立地创造出来的世界?如果是独立创造出来的世界,那么它的构成要素是什么?尤其是它的动力是什么?是激情?是灵感?是想象力?是情节?是性格冲突?是逻辑推论?它们在小说创作中是兼而有之、不分主次,还是根据短篇、中篇、长篇的不同特点有主有次?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从她的小说阶段性发展脉胳中,分明地感受到衍进着的小说意识。 近作《父系和母系的神话》(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出版),由一个中篇即《伤心太平洋》和一个长篇即《纪实和虚构》组成。这里凝结着王安忆探索小说意识的最新成果。仅从《纪实和虚构》的题目看,也很特别,它不像小说,倒像论文(其实,《叔叔的故事》所写的的确类似一篇新时期小说流变的形象化论文)。有人对这部长篇作了极高的评价,说:“它是新时期中国文学对于正在离去的一个世纪的告别献礼,它标志着中国小说在这个世纪的最后一次辉煌!而且,它事实上也为正在崛起的新潮长篇小说再次擂响了战鼓,从而预示了一个新的文学时代的必将到来。”②可惜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未作具体的论述,不免包含着评论家个人的偏爱偏激,不足为训。但我们应该注意到,《纪实和虚构》与《伤心太平洋》一起,再次显示了王安忆对现实人生体验之深刻,对新时代之魂把握之准确,特别是在小说意识的独创性上,有着无可替代的价值。 1 倘若依据《叔叔的故事》来判定《父系和母系的神话》也是纯然虚构的小说,那就犯了常识性的错误。显然,《父系和母系的神话》的纪实性是极其触目极其明白无误的。“我”就是王安忆,父亲就是王×,曾祖父开创了我家的出洋史,同乡王木根说他还保留一本福建同安王氏家谱;母亲就是茹×,她是个浪子的女儿,“集孤儿与被抛弃于一身”,解放后以“同志”身份重返上海,等等,都说得有根有据,无庸置疑。那些寻根究底地追溯的家族历史,或有真名实姓,或有亲属称谓,或据之于史籍记载,或亲身实地寻访,也言之凿凿;至于虚拟的地方则直言不讳地表明“我想”、“我猜想”、“我设想”等字眼。所有这些,与自传体小说几乎毫无二致。然而,倘若真的把它当作自传体纪实小说,那又犯了常识性错误,实际上,它又是虚构的。纪实和虚构的对立统一,正是这本小说的特别之处,这问题留待下边详细讨论。在此,先从它的内容说起。 这本貌似描述逼真、背景确实、时空具体的小说,所表现的实质上并不是一个可视的行动世界,而是一个不可视的内心世界。在这里的所有实写,仅仅是露在表层的形态,而字里行间渗透着的情绪、观念、意识才是实质所在,简言之,就是孤独感和飘浮感。在《伤心太平洋》中,曾祖父从福建同安飘洋过海定居到新加坡,从此,一家几代人经历了动荡不停的年代,浮躁不安,变动不居,“我爷爷无休止地骂人”,叔叔是浪荡子,父亲和小叔叔投身革命,“他们必须做点什么,才可消除他们毫无二致的深入骨髓的飘浮之感”,而“革命者和浪荡子全是飘流的岛屿性格”。在《纪实和虚构》中,“我”是坐着痰盂进上海的,给人的感觉有点类似曾祖父坐着孤舟飘流到海岛上。“我家”是从外面飘流来的“外来户”,在上海没有根基,因而“我”从童年起就深深地陷于孤独之中。后来“我”竭力拓宽生活领域,但“这世界生气勃勃,我却参加不进去”,“我总是在追随这城市的潮流,这更说明我的无根无基,随风而去的本质”。直至处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编故事写小说,“热切地渴望建立新关系”,但也不过是“一座又一座纸做的房子,我自己似乎也成了纸人儿”了。至于母亲,她本来就是个无牵无挂的孤儿,到上海后仍保留孤儿的天性,“所有的人将她抛弃,她也将所有的人抛弃”;而母系家族,从茹姓找到远古的柔然族,逶迤起落,直到绍兴的“堕民”,始终飘忽不定,踏破铁鞋寻访,最后连祖坟也“无影无踪”。由此可见,这两个作品自始至终贯串着孤独的飘浮。倘若把它们看作自传和家族史,显然是经不起检验的,与客观实际并不存在同构关系、参照关系。 孤独和飘浮是互为因果的,而症结在于无根,正像浮云和浮萍,由于是无根的,所以才孤独,才飘浮。有人把《纪实和虚构》的主旨概括为“反抗孤独”,很有见地,只是把飘浮忽略了。其实,这种孤独,并不是加缪的《局外人》那种荒诞境况的孤独,也不是徐星的《无主题变奏》那种无聊的孤独,或者残雪的《苍老的浮云》那种人性恶的孤独,而是无根飘浮的孤独。“我”之所以不遗余力去寻找家族的根,与其说是为了摆脱孤独,不如说是为了摆脱飘浮。耐人寻味的是,“我”苦苦寻找血缘的历史,发现家族祖先也同样经受着这种飘浮的命运(尽管他们有时曾显赫一时),最后仍然获得了一个飘浮感。实际上,王安忆的立意正在此,“我”在面对博大无边且汹涌澎湃的太平洋时,觉得“岛屿像一个孤儿,没爹没妈,没有家园。太平洋上的岛屿,全有一种飘浮的形态,它们好像海水的泡沫似的,随着波涛涌动”。而且,“从地图上看,大陆也是飘浮的岛屿。地球上的所有陆地,全是海洋中的礁石,供人类栖身。人类其实是一个飘流的群体,飘浮是永恒的命运。”这样,作品就超越了所有形而下的东西,凸现出形而上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