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失去轰动效应的今天,人们忽然发现,长篇小说犹如一夜春风吹开了姹紫嫣红,再次形成了一个热点文学景观。在“后新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坛上,当“先锋派”与“新写实”各领风骚之后,当我们耳边还回响着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究竟孰执牛耳的论争的时候,一个长篇小说争雄的时代来到了。“陕军东征”的效应余波尚未平息,一大批新的长篇又迫不及待地打进了文化市场,《骚土》、《浮城》、《苦界》、《英儿》、《无雨之城》、《蓝眼睛黑眼睛》、《苍凉白日梦》、《九月寓言》、《纪实和虚构》、《畸人》、《恋爱的季节》、《呼喊与细雨》……一时间文场上熙熙攘攘,有人戏称为“第三次浪潮”。尽管这些长篇小说在思想内涵和艺术水准上难以等量齐观,但它们刺激了人们的文化消费神经,迎合了不同层次的读者群,仿佛一个“大众情人”在各个书店书屋里堂皇炫耀。与此同时,它们也成为各种报刊杂志新闻媒体热炒的目标,加之出版界的推波助澜,“长篇小说热”已成为当今文坛上极为惹眼的一个文学景观。 近年来,当人们习惯于用“疲软”一词来形容我们的某些生活方面的时候,文学也受到了类似的指责。然而,就象许多事物都是在螺旋着发展一样,文学也在不景气的低谷中开始了反思。当它发现生活已无法以简单的模式去包容的时候,它便也像生活本身一样地复杂起来。改革开放使当代中国社会的机制不断调整,当代文学也在不断地进行自身变革,并逐步接近了文学的本质。文学就是文学,它是一个有着独立运行规律的生产、消费、过程,一个完整的社会文化系统,一种人类文明史上独特的精神现象。这个并不深奥的道理却使中国当代文学在付出了惨重代价之后才得以彻悟。 如果说,80年代文学的一个重要功绩是把自己从狭隘的政治功利主义中解脱了出来,使文学回归自身的话,那么进入90年代之后,文学面临的一个迫切任务就是如何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调整转向,实现突围。90年代注定是一个商业化时代,务实精神成为一种社会风尚,人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价值标准和审美情趣都呈现出复杂多元的格局。文学与政治与经济的关系不再直接对应,它的兴奋点、聚焦点也不再单纯地围绕着政治功利主义和载道明教的功能旋转,而是散落到了社会生态和心态的各个领域。新旧观念的杂然碰撞,使作家们不断地调整观察、体验、分析、判断生活的角度,以带有明显探索意味的作品,表现对历史的反思,对人生的思考,对现实的迷惘和追求。文学的这种调整与突围,早已在中短篇小说的创作中得以显现,由于长篇小说的酝酿期、创作期较长,因此这种调整与突围的态势直到90年代才以长篇的形式表现出来。 统观当前流行的长篇,它们的取材大致有两种倾向,一是历史题材受到作家们的关注。在社会结构发生剧烈变动、时代呈现纷繁复杂的表象的今天,作家们却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向后调转,热衷于对历史进行还原性描述,在描述中反省并试图把握历史与现实的精神联结,凌力的《百年辉煌》是其扛鼎之作。与这种大开大阖的取材倾向相反,还有一批作品则退守自身,以个体的情爱性爱经历为本体,通过对生命意识的大胆展示,表现时代变迁、社会沧桑在人的精神上的投影,从人本主义角度探求个体生命在社会发展中的特殊形态及其命运,《英儿》可作为代表。还有一些长篇敢于正视现实、直面人生、揭露社会痼疾,塑造理想人格,比如马瑞芳的长篇处女作《蓝眼睛黑眼睛》,小说以散文式笔法展示了当代知识分子复杂的生存形态,显示了现实主义不衰的生命力。 近年来,文学挣脱了政治功利唯一的创作制约之后,小说的教化与劝谕功能相对弱化,取而代之的是审美意识、历史意识、文化意识的增强。无论是再现历史风云,还是揭示心灵隐秘,抑或是描摹世态万象,作家们都不再满足于叙事表层的意识传达,而是向社会文化心理作纵深开掘。程海的《热爱命运》对知识分子在文化压力下禁欲与纵欲的冲突写得十分奇警独到,它那充盈在爱情描写中的哲理意识,远远超出了一般情爱小说的表现层面。 在文学的审美内涵发生裂变的同时,作家们努力培养崭新的文本意识,对叙事结构和文体追求成为一种自觉。不少作家在话语、形式、意境、美感等方面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文本对应物。现在我们很难再象80年代初用现实主义即可涵盖所有作品那样来界定90年代的长篇小说。作家们在接受、融合中创造出自己的艺术形式,探索着小说审美表现的新的可能性。读过张炜的《古船》之后,再看看他的《九月寓言》,不难发现他风格和手法的变异;曾以《一地鸡毛》、《官人》等小说走红而被誉为新写实派代表作家的刘震云推出了让人惊讶错愕的《故乡相处流传》;而先锋派的格非、余华和纯文学作家王安忆也分别以《敌人》、《呼喊与细雨》、《纪实和虚构》从各个不同方面提供了长篇创作的多种可能性。面对这些潮涌而至纷繁多姿的小说实验,我们既感到兴奋,同时也有点不安。或许这是文学自身发展的必然现象?或许经历一段花开花落水自流的过程之后,文学能找到自己的归宿? 这是一个浮躁的时代。在商品与市场的诱惑下,许多人脱下文人的长衫投入到商海的波涛之中。然而文坛作家数量的减少或许能使创作力量变得更为精粹,总有那么一些人不为名利所动,以初恋般纯洁、宗教般虔诚的心去捍卫文学的精神家园。但也无可否认,物化的压力使文学的品质遭到伤害和腐蚀。在商品经济与文学发展时时发生抵牾的今天,纯粹的文学品格如何维护?人类的终极目标及生活中的具体价值追求如何谐调?时下出现了通俗文学与纯文学、大众文学与先锋文学相融合的现象。文学应该为大众服务,但文学的最终目的是提高大众,而不是一味地迎合与媚俗。当前长篇小说正以每年几百部的速度涌上文坛,其中良莠互见,优劣并存,敢于直面现实人生的博大精深之作仍不多见,大多数作品还停留在描摹历史形态、反映世俗人情和对个体生命体验的单纯抒写的层次上,与世界文学比起来,还有相当的差距。不管文学怎样调整自己,其基本精神不能丢弃。所谓文学的基本精神,就是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具体说来,就是要重建文学的理性,重铸民族灵魂。目前长篇小说的斑斓景象提示我们,90年代的文学正在迷惘中寻找,在调整中突围。纷纷攘攘的热闹过后,我们期待着一个纯粹的文学品格建立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