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以色列访问的时候,看到这片历经忧患和沧桑的土地,这片古老而富有神秘色彩的土地,不生长庄稼却生长葱郁的智慧之树,在那里我听到一句震撼心灵的箴言:“只要还剩下一个犹太人在祈祷,我们这个民族便没有丧失获救的希望。”何止一个人在祈祷,家家都有七杈烛台,夜夜都回荡着教堂的钟声。这使我联想到,诗就是心灵的祈祷,作为情绪的艺术凝聚,过滤大千世界的回音,进入精英文化的殿堂,成为抚慰心灵和激励情志的圣洁之声。 正因为如此,中国传统诗歌以儒道互补的精神风范,建构了坚实而辉煌的“汉诗”圣殿,它既是中华民族雅文化之精粹,又以其丰富内在的人文精神所酿制的玉液琼浆,抚育了中华民族的文化性格,成为最具有人类意义的光华熠熠的文化现象。正因为如此,中国新诗在进入八十年代之后的变革时期,才以其灵敏的知性,率先冲破了沉滞的观念羁绊,摒弃了解释题旨和浅露地直抒胸臆,出现了文本解放和诗的本质的复归,让崭新的意象营造包容着更为广阔的精神天地、思想内涵和情感意蕴;也涵纳着崭新的价值取向与审美判断。诗作为时代的心声,也作为现代文明的象征,曾经陶冶了一代人的心理素质,然而进入九十年代之后便悄然沉寂并在沉寂中奋争,正面临着双重的辨识与选择:一方面,诗的审美趋向在分流与整合的过程中,呈现出芜杂与丰富相混容的情态;其一是自觉地卫护现实主义传统,却未能认识诗歌是流动的美学,现实主义也是不断发展和丰富的,一些诗人仍在吟唱昔日的“田园牧歌”,然而旧式“田园”已不复存在,他们所营造的意象就越来越显得陈旧与空幻;其二,仍然习惯于做生活表象的描摹或是浅白地直抒胸臆,却不能自识正是类型化的情感程式和简单化的哲理传达,阻塞了灵动的情思去寻觅通幽的曲径,诗便不可能展示广阔而丰富的情感;其三,现代主义的借鉴,有助于审美意识的解放,从而拓宽了诗歌创作的道路,丰富了诗歌的艺术表现力,但是,脱离了中国文化心理和审美习俗的所谓“反理性”、“反文化”的先锋性实践,当旗喧鼓响的阵势消散之后,便剩下苍白的语言游戏和故作玄虚的技巧了,从拾人牙慧走向艺术生命的阉割;其四是以诗人的禀赋和艺术自觉,不断开拓精神视野与文化视野,以多样的艺术风格和审美个性,努力表现时代主旋律,更深层地开掘潜藏于生活世界与心灵世界中的真善美的丰富性。以上四种态势,构成了今日诗坛沉寂中有寻求,分流中有整合的景观。另一方面,伴随着经济转型期急剧的历史变革,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激活了全社会的运行机制,为人们的价值选择提供了多样的可能性,同时也强化了人们的竞争意识、物化心理和务实精神。从接受美学来看,一种普遍的心理趋向,是拒绝艰深玄虚,也拒绝流俗肤浅,诗需要翱翔于广阔的哲学的天庭,去探寻世界与自我的奥义;又需要投身于抒情的海洋,以激越重塑人格模式,以柔情抚慰心灵。于是,在芜杂的诗歌创作中,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审美趋向,从题材到语言,从形式到情韵,有相当大的数量的诗作,或弘扬苍雄器宇,或思索人生真谛,或探寻文化源流,或抒发柔情蜜意,往往都浸润着东方式的浪漫情愫和古典主义的雅致意蕴。 中国诗人应该以巨大的热忱为时代而歌,以表现我们这个古老的久经苦难的民族,在喜逢改革开放的时代,怎样在开拓与创造、阵痛与惊喜的情感历程中,走向未来,这几乎是所有的富有历史责任感与良知的诗人,都能认同的艺术使命。然而遗憾的是力作甚寡,杜运燮的《为长城唱支歌》(《诗刊》3月号)、张学梦的《新中国》(《诗神》10月号)、黎焕颐的《大上海》(《星星》7月号)、叶匡政的《城市引擎》(《星星》11月号)、李宗伦的《祖国,请听我说》(《诗刊》2月号),都是可读之作。以宏观俯瞰讴歌时代,或是贴近现实生活,从而描绘时代风情的作品在诗作总量中所占比例极少,虽然它们不乏真挚的感情,但普遍显得肤泛,缺乏新鲜的价值发现和审美发现,当写遍了立交桥、高速公路和超级市场之后,便无处寻找到新的意象。这似乎是诗的审美特征所决定的,因为真正意义上的诗,必须摆脱对生活表象的描摹和对主题意向的解说,而只能在情绪的艺术凝聚中溶解时代精神,否则诗与叙事文学和论理文学又将混淆。另一方面又是诗人素质决定的,我们对于历史变革中,当代人的心路历程,以及他们的痛苦与欢乐,还缺乏开掘与把握,生活江河在我们面前澎湃奔涌,与其说是缺乏体验,莫如说是缺乏溶化于心灵中的理性观照。与之相比较,倒是那些更加意绪化的诗作,能够深沉内在地表现出对祖国刻骨铭心的恋情和开拓进取不畏艰险的英雄气质。巴音博罗的《悬挂生命椽头的风灯》(《诗潮》3-4月号),首先写“风灯”在无数盛开的村庄上飘荡,它以永不熄灭的光焰和魅力,招引着人的依恋和向往:“那丝绒似的雪原还安睡着洁白的童话/笛音里歇憩的姑娘啊你远在何方?/那开着碎花的马蹄一路漫过了天涯/还有遍地月亮 扇动羽毛的灵翅/美丽 修长 轻轻啼叫或亲昵依偎/生命的阴影可在宽敞的光辉里渐渐缩短”。风灯,是土地的象征,是爱和希望的象征,是灵魂的家园,它饱含亲情,便成为苍老而又永恒年轻的瞩望:它是传统的月亮,“那金灿灿的容颜沉甸甸装满什么/土地盛在一只碗里/梦想痛在一颗心中”—— 仅有的月镰呵磨短了无灯的长夜 呜咽颤瑟的灯心草呵压黯又捻亮 那痴情于一种风景的断肠人的颂辞 把爱还给母亲 恨还给父亲 在空旷之中仰望那盏小小风灯 那么高 那么自由 仿佛一朵孤傲大魂 从天穹灌溉下来 绵长又磅礴 把所有清贫的脚提升上去 所有熟知的苍黄面庞汇聚成 这簇拥紧抱的灯芯 上升上升 这样的灯盏,是可以肝胆流尽而永不熄灭的,它会给人许多启迪和激励,让人增添希望和信心。巴音博罗的组诗《献给大师的花环》(《诗潮》7-8月号)在浓郁的文化意蕴中,充溢着悲壮之气,他的组诗《苍狼之舞》(《诗刊》1月号)就更有悲怆之风和浑润的器宇。王忠范的组诗《草原,我的草原》(《绿风》2期)生动地描绘出马背上英武的民族,在奶茶中滋润着岁月,在牧歌里灿烂的青春,在马蹄声中和血的奔腾里融铸了一种强悍而又潇洒的性格。“披红衣的神女们漫舞草地/血色的姿势是一种再生的歌唱/柳条节回答银杯般的牧色/每片叶子都吸湿润的太阳”,他没有正面地表现北中国草原上的牧民们,怎样克服困难勇往直前,这如花绽放的舞蹈与热血奔腾的青春,就足以让人感悟了。林染的《蒹葭苍苍》(《人民文学》11月号)和《西藏的雪》(《星星》2月号),温洁的《水火相融》(《人民文学》4月号)、田樾的《远方,我接近泥土》(《诗林》第3期)、赵子桐的组诗《雪意》(《诗林》第1期),汤养宗的组诗《倾听与歌唱》(《星星》9月号)和组诗《伟大的蓝色》(《诗神》8月号),那岛的《天山,一位多乳的女人》(《星星》2月号)等诗作,尽管视角与题材不同,但都试图让情感之河,闪烁着富有时代感的和进取精神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