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般说,完成一部作品再写创作谈都是不真实的。创作过程如一个水手在狂风大浪中游过大海,一旦上岸,总结成功或呛水的得失未免是事后的分析,对于他几乎没有什么意义,而且,下次游泳的遭遇仍然不可预测。作家的困境在于永远没有熟路可走,前程总是陌生的。如超级玛莉过关,在危机四伏中历险。打熟了前三关,你会厌恶它的平庸,无数刺激的引人入胜的美境诱惑着你,你便不在乎落入深渊跌下火海,或是被千奇百怪的鸟兽吃掉。文学让人上瘾跟电子游戏让人上瘾一样,是人的智慧运动的乐趣和好奇心、冒险欲的亢奋,绝对的得心应手是不可能的,经验都是历险运动的潜意识积累。再高明再科学的战术分析也不能把握一场球赛的胜负,球赛的胜负取决于球员的整体状态、无数复杂的变量因素,也许只因为守门员头天夜晚多打了几个喷嚏,一场球就输了。过程的随机性、偶然性恰恰是情节的精采之处。——就这个意义讲,作家的才气往往在神来之笔,而不在周密思考、细致安排、烂熟构思。一个大气而恃才的作家从不把创作谈当一回事。创作的非理性要求作者跟着感觉走,抛开一切高明理论,不在乎批评家的褒贬。我们往往把用尽可能高的理性层次建设作家,与创作状态的尽可能直觉混为一谈,因而常在两个误区失落——或因缺乏艺术与美学的自觉而直陋浅薄;或因理性干预而理念化。 也许,这便是我写《匪首》遇到的第一个问题。 从文之初,我认定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以美学追求为目的。因此,我曾不遗余力地抨击打着“乡土文学”旗号的俚俗文艺观。有位著名作家到我的故乡南阳去讲学,阐述自己的乡土文学主张,“我五十年代的作品叙述语言用文学语言,人物对话用土语俗语,到了八十年代,叙述语言也用土语俗语。”什么原因?因为划右派回乡二十年,深得乡亲的温暖与保护(他讲了个把小时摧人泪下的故事),要报答乡亲,必得使用俚俗的语言才能让他们看懂。他的精神使我深为感动,但我问他:你的乡亲文盲很多,即使稍稍识字也难以通篇认读你煞费苦心为他们写的书,那可怎么办?看来这位作家远没有另一位老作家、更著名的作家为农民服务彻底,他在第二届黄河笔会上的发言颇有振聋发聩之功,“这几年我不写小说,因为乡亲们不识字,看不懂,我写电影让他们看。”我倒很想进策,请他不要做作家而做走村串户的说唱艺人。只用在牛屋里扎上脚打梆,乡亲耳不聋,就能为他们服务。这里显然是在讨论如何周到地为乡亲服务,根本不是讨论文学。当沃尔科特(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使用五种语言写作,当同属于第三世界的帕斯(199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以哈佛、波士顿两所大学名誉博士、美国文学艺术院院士学者的笔写《太阳石》,当莫瑞森(199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以纽约州立大学、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兰盾书屋高级编审的目光审视自己的黑人文化,当以写农民乡土著称的塞拉(198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痛斥次文学的时候,我们还在与中国的著名作家们讨论文学如何让农民看懂,如果这不是有关文学的荒诞寓言,那肯定是中国作家与世界作家没有共同生活在二十世纪末的人类地球上。 我们可以把文学划分为三个领域,可以承认在追求智慧高雅、人性哲理、形式创新的纯文学之外有必要存在表现社会世态、关注人的社会生存、抨击时弊、呼号真理与正义的严肃文学和以娱乐为主要功能的通俗文学,但即使以最大限度照顾大众审美的通俗文学,也必须首先具备文学的品性,要求接受者以一定的文化修养,并具有引导接受者不断提高文化修养的功能。如果文学标示一个民族的智慧文化水平,它就不能为局部的甚至恰恰是落后的哪一个阶层服务,它是整个民族乃至全人类的财富。纯文学作家应该明白自己的历史重担是民族的知识精英。他的任务是把民族的个性推入人类文化的展廊。有这个志愿,竭尽毕生精力而未必如意,不但可以原谅而且可敬。没这个志愿不可原谅。 我是以危言高论为快感乐事的人,立志把《匪首》写得尽可能雅致些,艺术档次尽可能高些,文化与哲学包容量尽可能大些,这是毫无疑问的。创作准备阶段读了很多野史、禅史、回忆录,研究了一阵子民俗文化、宗教,偶而卖弄一下,便能换来“学者型”和喝采,可见中国乡亲非常容易懵。一知半解故弄玄虚地谈禅说道几乎成为前一阵子最时髦的包装。那时我常想起最多欲放荡的波德莱尔和最富政治激情的三岛由纪夫都是禅的热心爱好者,明白了禅的自欺欺人,常常怀疑煞有介事谈禅的人必然包藏欺世盗名的祸心而泯灭真诚,禅的最有名的祖师不就是用“菩提本无树”的有名的骗人诗句猎取了六祖大师的位子吗?……那时我的确读书入迷,写小说的激情反而随着理性的加浓而逐渐淡漠。是一位美国《纽约时报》科技部主任写的介绍混沌学形成、兴起与现状的长篇报告文学惊醒了我。“为什么一颗被狂风摧弯的秃树在冬天晚空的背景上现出的轮廓给人以美感,而不管建筑师如何努力,任何一所大楼的相应轮廓则不然?……我们的美感是由有序和无序的和谐配置诱发的。”一个绳的球,远看是零维的点,近看是三维的球,细看局部是绳——一维的线,再细看,是三维的绳柱,再细析,是一维的麻丝。……英国的海岸线有多长?测量船测出的距离与步行测出的距离与蜗牛爬出的距离……英国的海岸线是不可知的。天上的云和涧中的涡流为什么找不到规律而又象是有序?火星上的大红斑、股票的涨落、池塘里鱼虾的盛衰变化……科学家活跃的思维使我震惊,原来高精尖的科学研究需要的不仅仅是公式、原理,一项科学发现的突破因素是科学家的直觉智慧,他们的想象力使文学艺术家黯然失色。一个有出息的作家不是靠生活阅历和学识积累,尽管这二者都是至关重要的,对一个作家来说,更重要的是激情与幻想,阅历生活,积累学识,都是为了丰富、建设直觉智慧,而不是框限它、磨钝它。作家的佳势状态是天马行空,他一生能达到的高度就是张扬自己的激情与幻想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