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近两年来,中国知识界的思想趋向活跃。大家关注的焦点之一就是与知识分子自身有关的精神现象。王蒙是当今思想文化界最活跃的人物之一,可以说是中国知识界的一位言论代表。他对精神现象问题的许多见解往往能引起读者的诸多感想,虽然公开见诸报端的讨论不多,但据我所知,私下里许多人对王蒙的观点是有各种各样的看法的。这些看法有的是对王蒙本人作为一个作家、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评价,更多的则涉及到当代中国精神文化方面的许多问题。我讲,他们与王蒙同样热心关注中国文化的建设。 丁:王蒙是一个值得我们关注的人。之所以这样说,基于两点:其一,是他的才华;其二,是他有不凡的经历。五十年代,他是中国文坛上思想最敏锐的一位青年作家,他的代表性小说,引起了中国乃至世界政治思想,围绕王蒙作一次对话,可能很有意思。 谢:最近知识界对王蒙的各种议论,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我觉得是中国思想界走向活跃,价值观走向多元的一个征兆。我注意到,最近对王蒙有批评意见的人,多是比他晚一代到两代的知识分子,也就是59年前后出生的“老三届”和60年前后出生的青年人。这次对王蒙的议论,决不同于前几年的“稀粥大战”。引起“稀粥大战”的人,其意并不是在思想文化或者说价值观的层面上与王蒙交锋,而是出于其他功利性动机。而近来对王蒙的见解有种种不同意见的人,则多是有志于对精神文化作严肃思考的知识分子,从更广的意义上界、思想界的关注,他也因此而遭遇不幸。八十年代前期,他是中国文坛上艺术创新的中锋;八十年代后期,他又成为新时期作家从政的典型。作为一个开明的政府官员,他同时保持着高产作家的身份,在中国还不多见。九十年代,他辞去部长之职,重新回到纯粹的作家行列中来。他写小说,写学术研究文章,写各种杂感。与过去不同的是,过去是他的小说最受关注,现在是他的杂感最受关注。他的小说家身份正在被社会淡化,他的学者身份,或者更确切地说,思想言论家的身份,正在被社会突显。他存在的意义早已超出了文学界,而进入整个思想文化界。不知王蒙的初衷如何,但这已经成为客观现象。 谢:确定了王蒙在九十年代的特定角色,我们就可以围绕这个角色来细说了。我想先说一说我所见到的对他的三点批评。一是随着前几年市场经济的确立,王蒙就作协体制的改革,提出国家不需要养活作家的激进观点,引起了上海一些作家的批评;二是王蒙近几年对王朔评价颇高,一些人不赞成王蒙的看法;三是王蒙对于重振人文精神的呐喊发出质疑,引出了相反的意见。有意思的是,与王蒙观点相对立的往往是上海的学者。王蒙地处京城,这可不可以称之为新一轮的“京海”文人的冲突呢? 高: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我国的文化生态还没有走上良性循环的轨道。不论是作家,还是学者,活动空间都很有限,其职业专长也不可能完全进入市场,让他们不领来自国家财政的薪水,完全靠笔杆子谋生,对于多数人来说,还不现实。王蒙提出作家不要国家养活的主张,也许他自己可以接受,但对于知名度和表达空间都远不如他的一般作家学者来说,就难以接受。与他同龄的知识分子,与他同样致力于严肃文化的作家,绝大多数的生存环境并不像他这样宽松。 谢:从一般意义上讲,王蒙的主张有道理。但这话由王蒙来说就有点儿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他虽然已卸去部长之职,但有些待遇还保留着,有高干的房子住,有公家的汽车坐。他还拥有已经在国内外具有很高知名度的有利条件,这话从他口里说出,虽然合理,却不尽合情。国家不需要养活作家的观点,如果从一个不享受任何官方待遇的纯粹的自由撰稿人口里说出,至少人们在接受的心情上少一些障碍。 丁:古人常说,言多必失。王蒙是一个喜欢表达的人,所以难免说出一些不妥之词。但我觉得他的初衷还是积极的。他的锋芒所向,并非作家同类,而是那个陈旧的体制。象我们这样把文化人统统由国家包下来的体制在世界上已不多见。旧体制要不要否定是一个问题,采取什么步骤去否定是另一个问题。王蒙的话主要是针对前一个问题。我认为应当先理解再批评。 在我看来,王蒙的思维特点,倒不是激进,而是渐进。王蒙自七十年代末复出以后,其基本的风格是在体制内运作,通过在体制内的渐进,试图扩大体制本身的活动空间。他不是像血气方刚的年青人那样奋不顾身地冲刺,而是像一个太极高手那样顺势发力,游刃有余。他绝不莽撞行事,不提可望而不可及的纲领。他不激昂,但许多真话从他笔下从容流出,一些禁区似乎在无意间被打破。不知这是否可算费边主义的风格?其意义是不应低估的。现在不少知识分子都意识到,我们不能总指望跳跃和突变,历史的进步更多地是由渐变积累起来的。去年王蒙写了一篇回忆胡乔木的文章。有人认为王蒙不该写这个题目。有人觉得不过瘾。我倒觉得这样的文章很有味道。温和的叙述后面,更能够感受到历史的沉重。王蒙评《第三只眼睛看中国》,以官方对历史的结论为据,有理、有节更有利。这些命题,别人往往视为禁区,有话要说,但不知如何公开表达是好。王蒙却凭他的机智,作这些在别人看来不好下笔的文章,不知引起多少人会心的一笑。在中国的现实环境中,这自然是王蒙的过人之处。他的功劳在这里,当然他的局限可能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