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丁玲早期的精神气质和思想情感状态,使她在诸多外来因素中最易与现代主义发生共鸣,并在创作中体现了反叛、孤独和荒诞感等现代主义特征,从而表现了疏离传统价值秩序后又没有皈依和出路的现代女性的生存困境。 关键词 现代主义 男性神话 世纪末 生存困境 一 考察丁玲的早期创作,我们不应该忽视其中的现代主义特征。潜意识、意识流和心理分析自不待言,而且在思想内容方面也包含着现代主义的内核,这就是孤独、反叛和荒诞感。 要探讨这个问题,首先有必要弄清楚作为接受主体和创作主体的丁玲,与外国文学特别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关系。二十年代,她对欧美文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钻研过福楼拜、莫泊桑、小仲马和雨果等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作家的作品,也学习过一些现代派作品和以日本美学家厨川白村为代表的具有现代主义倾向的理论家的名著①。面对多元的异域文化成份,她是如何进行取舍的呢?她后来回忆说,“我很难说我具体受到了哪个作家的影响”②,但实际上,在兼收并蓄的同时,还是有着一定的主导倾向的。众所周知,除了艺术手法上的借鉴比较自由以外,思想因素和艺术风格往往要通过主体“接受屏幕”的筛选,那些能够产生共鸣的就会被吸收,并得到强化;反之则被舍弃或者趋于弱化。如雨果的作品,丁玲是读得多的,但所受的影响却极为细微。雨果作品中主要的特点,诸如宏大的气势、曲折的情节,以道德感化为主要特征的深刻的人道主义思想,丁玲却没有接受。又如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丁玲也作过反复的研读,但对其中体现出来的精细的描写和近乎科学研究的理性主义精神,也同样是没有接受的。 接受美学告诉我们,共鸣即接受主体与客体之间思想与情感的契合,其前提是双方之间有大体相同的思想情感与内心体验。我们知道,现代主义是19世纪后期产生的非理性主义文艺思潮,它是在资本主义进入帝国主义阶段,启蒙运动以来理性传统破灭、欧洲人感到无家可归时产生的,幻灭和迷惘是其突出特点。那么丁玲的“接受屏幕”是怎样的呢?我们还要进一步考察她的精神气质和当时的思想情感状态。丁玲从小就孤寂、敏感,骨子里藏着感伤的因子③。她孤傲,喜欢默默地观察人;好幻想,思想往往脱离现实;情感炽烈,“不喜欢过于理智”;天真单纯,“太真实太爱在朋友面前裸露自己的精神”④;容易冲动,情绪极不稳定。她曾经狂热地参加过一些政治运动,但由于缺乏对现实的正确认识和承受挫折的耐力,当“五·四”退潮和大革命失败以后,随即“陷入愁苦的深渊”⑤;她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不愿接受任何束缚,既割断了同传统的联系,又远离革命,灵魂无所皈依,生命没有支点,终日沉溺在自我的内心世界中,“销声匿迹,慨叹人生如灰暗的深渊。”⑥正是这种心态和对知识女性在特定时期生存困境的感受,使她与现代主义发生共鸣。不妨说,主体的感受使她从现代主义中找到了“知音”,现代主义又反过来更加强化了她的感受,并使她获得了自我表现的参照系。也许丁玲并没有刻意地向现代派学习,但由于潜移默化的作用,她还是不知不觉地与它们走到了一起,使早期创作体现出一定的现代主义特征。 丁玲在痛苦中执笔,又把内心的苦汁转化为文学形象,使“每篇作品都有作者的自我”。⑦她那大胆的自我暴露,的确是投在沉寂文坛上的一颗炸弹,不但反映了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而且也使千百年来一直处于历史盲点的女性内心世界彻底浮出了历史的地平线。但笔者认为,其意义还不仅在此。丁玲早期创作创造了一个迷茫、焦虑而又无可奈何的世界,在这里,传统的东西已被抛弃,新的信念又还未找到,人们失去了共同价值和生存的坐标,陷入苦闷、彷徨和绝望之中。因此,其意义还在于表现了疏离传统价值观念后又没有皈依和出路而对人生悲观失望的“现代女性”的生存困境。 二 现代主义的一个常见主题,就是深刻地揭示了人的孤独感。现代社会不仅居住条件和快节奏的工作方式使人与人之间失去了面对面的交流,而且还由于价值观念的多元和个人意识的高场,人们彼此之间也失去了可以共鸣的话题。特别是理性大厦和传统的共同价值的崩溃,人们失去了庇护和关怀,精神彻底裸露在陌生的世界,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因此,在现代主义者看来,孤独是现代知识分子的个性精神特征,也是本体的一种存在状态,人们由于无法沟通而变得焦虑不安。 正如日本研究者北冈正子指出的,“丁玲作品的出发点,是面对人的孤独。”⑧无论是生活状况还是内心体验,丁玲与孤独都结下了不解之缘。小时候,她被寄居在舅舅家里;成年后,又如萍漂蓬转,四处漂泊。精神守护者王剑虹死去以后,她便“像一只孤雁落在寒冷的北国”⑨,即使与胡也频一起生活,也没有冲淡这份孤独。再加上她自我封闭,特别是满脑子“五·四”思想,又得不到社会的理解,因此更为孤独和悲哀,“感到世界如同在一个灰色的深渊里找不到出路”⑩,只好在心里筑起一座寂寞的城,自言自语地“倾吐孤独的心声”,表达“对社会的鄙视和个人孤独灵魂的倔强挣扎”(11)。 在早期创作中,她把与现代主义共鸣并且得到强化的彻骨的孤独感注入到笔下人物的灵魂中,并使之成为弥漫于整个创作的一种氛围。她们从小就缺乏母爱,又远离乡土,没有知心朋友。同时,又接受了个性解放的思想,产生了强烈的自我意识,游离于社会主流文化之外;但又往往一厢情愿地要求别人的理解,并为不被了解而伤感落泪,甚至变得愤世嫉俗,用孤傲狂狷来拒绝别人的关心。 梦珂初来城市,脑海中保存着对“过去的一些乐事”的记忆,然而就连这一点点可以共鸣的话题也遭到了朋友的厌弃。在亲戚家中,她看见了热情的面幕下掩盖着的骨子里的冷漠,因为谁也不曾想到要体察一个少女的苦闷的心。她意识到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多余人”,只好再次出走。莎菲“生活在世上,要人们了解她体会她的心太热太恳切了,所以长远地沉溺在失望的苦恼中”。她的父亲和朋友,只是一味地爱着她、护着她,视她为任性的小孩;苇弟只是一味地让着她、听命于她,视她为狂狷的小姐;凌吉士则一味地诱惑她、打动她,视她为浅薄的女人。其实,谁又真正了解她,“知道她流出的眼泪的分量”呢?她只好退回自我,反反复复地宣泄心中的苦闷。承淑(《暑假中》)也常为别人“不能了解她那怕寂寞的心而体贴她”生出无尽的烦恼;当别人对她产生误会时,甚至“心想倒不如死的好”。野草(《野草》)还常在“小说中,隐讳地吐出她那颗伟大的寂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