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是我关于海派文学研究的一个合理的延伸。海派的概念以及海派小说家的范围,可参见我几年前写的《为海派文学正名》,直至今年初发表的《老中国土地上的新兴神话——海派小说都市主题研究》等文①,这里不赘述了。 所谓海派小说文体更多的不是偏重于形式方面,如叙述的焦点,视角,全知叙事或限制叙事,结构模型等等,而是着眼于情节表达、修辞风格背后所包藏的那些人生况味和文化内涵。 海派的文化姿态,过细想想,不就是这么两种吗?一种,是从张资平到予且的力求靠近通常市民的实际态度;一种,是从穆时英到徐讦这样一些“时代骄子”面朝现代的活跃身影。两者互相渗透,结出智慧之果,最有代表性的便是张爱玲。张爱玲的文体,高可以与世界文学、与中国文人文学的高峰相连,深可以同民间文学、传统的市民文学相通,真正兼有现代化与中国化的双重品质。现在就以主要的海派小说家为对象,来论及他们大众性这一层面。 用“传奇”一词来概括海派的一部分文体,是因了它的恰切、语义丰厚,有极大的涵盖面。“传奇”在中国历史上曾几经变化,唐人传奇文,宋诸宫调,元杂剧,明清长篇戏曲和西欧的“罗曼斯”作品,都曾冠以此名。到了现代,又可以总称为“一种情节离奇、节奏明快、人物行为超常的传说故事”,“一种消遣性、娱乐性较明显,大众化、通俗化、民族化较强烈的文学品类”②。这与张爱玲的用语已不尽相同。其实,张或许还有反意,正认为都市日常存在的悲欢人生里面,平、俗,才更包含奇异的成分呢。这比一般传统市民对“传奇”的看法,富有弹性。张爱玲不愧是十足的现代都市中人,她提醒我们,海派文学的通俗性已经具有新意。唯有三、四十年代的上海环境,会产生这种新式的大众文化观念,而新式的大众文化与文学的结合,便是海派。 一、世态人情:故事的文化——“贫富沉沦”——“善恶有因”——“情义两难”——人生无常和浮世的悲欢 近代市民的文化趣味一向遭到新文学阵营的严斥,是海派把纯正的新文学语言与通俗故事结合,因而获得了新老大众读者的青睐的。故事,是海派小说大众性的生命所在。 张爱玲在中篇小说《多少恨》之前加了一段题词,是谈她对“通俗故事”的态度的。全文不长,不妨尽数抄在下面: 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释的人物,他们的悲欢离合。如果说是太浅薄,不够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样是艺术呀。但我觉得实在很难写,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因此我是这样的恋恋于这故事③。这自述,一方面与通俗小说划开了距离(“最接近”,而不是“等于”),一方面承认自己的小说充分存有通俗小说的因素。“恋恋于这故事”,不仅作者的写作兴趣在此,读者的兴味也在此,中国人的小说阅读趣味据张爱玲认为,早经《红楼梦》的薰陶养成,“唯一的标准是传奇化的情节,写实的细节”④。海派其他的作家也大半意识到“故事”之重要。施蛰存的话我曾数次征引过,便是“无论把小说的效能说得如何天花乱坠,读者对于一篇小说的要求始终只是一个故事”⑤。邵洵美说,每一种小说的“定义”,“都没有忽略‘小说里面应当有篇故事’”。他知道近代的风气已经开始“忽略了‘故事’”,但仍坚持:“没有故事,小说还有意义吗?”⑥徐讦则声称,“故事与人物的健全与活跃,还是小说艺术里最基本的条件,我是不敢有疏忽的”⑦。 至于张爱玲所说的“悲欢离合”,正是海派故事的通俗定式,是他们小说的既定文化内容。“悲欢离合”是一种美化了的人生,富戏剧性,曲折,但又最为通常不过。没有哪一个人不能在这通常的生活形态里反窥到自身,一掬同情泪,或一抹笑意,给别人更给自己。“人生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⑧,在此审美心境下,人们不禁互相认同,甘愿咀嚼这大同小异的、八九不离十的大众化故事。这故事似乎偏重于生活的外部,没有进入核心,它不讨论任何人类进化的方案,不表达对生命的终极关怀,但当它把日常的琐屑材料编织为无巧不成的文学五彩衣饰后,又时时触动人们情感的那根神经。于是,世态,人情,四个字便成为故事的文化。 我把海派小说就定义为世态小说。它们与《莺莺传》、《碾玉观音》、“三言二拍”有割不断的渊源关系。中国古代本有历史传奇、英雄传奇,后来才生发出市民传奇。海派故事便是新的市民传奇。在“悲欢离合”的大名目之下,大体显出几种故事模式。 模式之一:贫富沉沦。这是市民对社会现象的浮面观照,同时深具普遍价值。连张资平的取得恋爱强大权力的知识男性,都往往穷困不堪,经济上多是失意的。丁谛的《人生悲喜剧》⑨,周楞伽的《失业》、《沉沦》⑩,听听题目就知道极类似近代以至鸳蝴的那种社会小说体。穆时英略带左翼色彩时,固然写过因进丝厂做女工而指头溃烂,死去的童养媳(《手指》),为母亲生日而偷面包的烘面包师(《偷面包的面包师》)(11),便是写出了新感觉派的代表性作品,也常常以舞女受辱、贫士受辱等作为基本的故事(12)。沉沦可分为两种,主要是穷人的沉沦,如曾今可的《春梅姑娘》、《舞女丽丽》写农村姑娘、善良女子的因穷而堕落(13),杜衡的《人与女人》和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有差不多的结构,都是两个女人(前者为姑嫂,后者为姑侄女)最后走上同一条卖身的路途。不过,杜衡的故事几乎全盘是温饱问题,张爱玲的就比较复杂,薇龙接客有生计的理由,还有维持与浪荡子乔琪乔的最后一点欢乐呢?这就有另一种人的沉沦,不缺吃少穿的真正的沉沦,可推穆时英的《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为代表,里面的人物与其说是堕落,不如说是沦落更来得确切无误。 此类故事统属于“社会——人”的构造。“社会”的功用相当于一个杀手,它虐待“人”残害“人”,而“人”的最终是个弱者,哪怕是个恶人,也是弱者,受害者,显出与左翼小说贫富对立结构的区别来。另外,海派的辛酸故事彬彬有礼,它不虚拟叙述者做苦难的权威代言人,它有点“怜贫爱富”的样子,同情着贫困,却并不嫌厌富足,两边保持距离,典型的市民立场,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