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小说以其特殊的魅力,多年来一直拥有相对稳定的读者群,虽然没有产生过《废都》式的轰动,可也没有遭受过十分明显的冷落。或许正是这种最适宜文学创作正常发展的氛围,使得历史小说较之其他种类的小说,如社会问题小说、道德小说、爱情小说等,更稳定地向前发展。 突破单纯反映农民起义的狭隘视域而由政治的层面进入文化的层面,从复述事实到人物形象的着意描画,都明显地表现出历史小说近年所取得的可喜成就,以及历史小说创作者们更高的创作追求。而《曾国藩》,无疑正是历史小说改变创作视域而由人的视点切入去反映历史的一个十分成功的体现。 客观地说,像曾国藩这么一个复杂而又比较敏感的历史人物,于十年前的确不大容易作为一部小说的主要描述对象而出现。今天仅从这一角度论,《曾国藩》的出版,既表现出时代的进步,是人们可以更客观和实际地认识与审视历史的反映,同时,也是历史题材的创作逐渐于表层进入深层的一种探索与开拓。这样,也就见出了它的作者具有不凡的气魄、胆略与眼力。 1 历史不是一个孤立的平面,而是上下纵横多种关系的交织。其中,有神圣也有肮脏,有崇高也有卑鄙,理性与感性融汇其中,因而,才分外迷人,并为人们提供多重评述与解说的层面与角度。这是《曾国藩》的作者对历史的理解与认识。因此,他才能于创作中表现出历史的丰富内涵。 历史即事实,一般的人都会有如此的认识,而且众多历史小说的作者与传记文学的作者,往往都是从这样的理解与认识出发,去进行所谓的创作的。正因如此,不少历史小说和传记文学,都给人以表层事实复述的观感,不仅看不到鲜活的人物形象,更表现不出历史并非一种被动的存在。原因就在于没能更深刻地理解和把握历史即事实的“事实”,是一些人与一些事跟另一些人与另一些事之综合和交织,而不仅仅是一些事,也就是尚未能把握好人和事之间的关系。而唐浩明对此却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和认识,他在创作《曾国藩》时,始终注意把握人和历史相互制约、相辅相成的关系,并加以着力的表现,从而反映出历史是由人去创造的,不过人又为历史自身所制约的清醒认识。因此,在同样是传记体并基本按时间顺序叙述历史人物经历的《曾国藩》中,读者不仅能够对作品所描述的那一段历史,有一个大致的了解,而且能够比较清楚地看到人与历史的相互作用,并进而感受到历史的确不乏鲜活的内容与丰富的生命力量。 简单地说,没有洪秀全或许就没有太平天国的起义。若此,也就肯定满清王朝不会放手让汉人官吏掌握兵权,曾国藩不可能去创建湘军,而只能做一个也许有点才气但很难有所作为的穷京官终此一生。反过来,正是有了洪秀全及太平天国起义,而满清王朝又处于走向衰落败亡之际,虽不愿但又不得不重用汉人官吏,因此,才有了曾国藩创建湘军的崛起。这样的历史是人创造的,客观上是洪秀全为曾国藩创造了机会,而又正是曾国藩加速了太平天国的败亡。 从现在的角度看,那一切即使带巧合的性质,也难以不使人兴起造化弄人的感慨,并令人叹惜历史之无情。历史之无情,在于它有形与无形之间总是制约着人们的思想与行为,使得人们很难超越他们所处的历史阶段。而能超越所处历史阶段的只是罕见的伟人,如孙中山,如毛泽东。然曾国藩毕竟不是孙中山。因而,他难以摆脱历史的局限性,以捍卫传统文化、孔孟之道为旗帜,俨然以正义之师自居,去跟实际上代表了追求进步与光明的太平军作浴血奋战。这在他的心目中,自认为是为反对异教文化而战,而且以此作为他作战的动员令。他还以承继王阳明的宝剑为骄傲,却没想到,或是假装忘却他的儒学前辈顾炎武、王阳明等不仅坚决反抗满清的入侵,而且一辈子都坚持不与满清合作。 同样是以传统文化捍卫者自居,在对待满清王朝的态度上却截然相反。不仅反映出孔孟学说所谓正统观念的内在矛盾性,更表现了曾国藩自身的历史局限性。这种传统文化内在矛盾性与自身历史局限性的结合交织,充分表现出曾国藩作为一个人的深层的悲剧色彩。太平天国起义,为曾国藩提供了一个施展才能和抱负的相当广阔的历史舞台,或者说是如此广阔的历史舞台,启发和拓展了他的抱负。曾国藩企图做一个名垂青史的中兴名臣。他在跟太平军作战的过程中,逐渐形成整饬吏治、重振朝纲的蓝图。不过,曾国藩虽然手握重兵,威震一方,俨然为支撑满清王朝的柱石、救星,但或许正是如此的声威与形象,使得本来就对汉人官吏充满不信任和防范戒备之心的满清王室对他更是不能放心,不能不重用他而又时时防备他功高震主,更是害怕他利用民族感情反戈相向夺取江山。而对于曾国藩来说,同样是既想建功立业,又担心过于宏大的功业使满清王室增加对他的猜忌。这种人生的悲剧无疑是相当深沉的,忠心耿耿为主子卖命,却时刻为主子所防范。撇去民族感情的内容,曾国藩与岳飞在心境上并不缺乏相近似的内涵。而明知如此,仍不得不殚精竭虑舍命为之,仿佛冥冥中有一根命运之绳,在牵引着他自觉不自觉地行动,这是人的悲剧,同样也是历史的悲剧。 处于当代的人,自然可以抱不平地说曾国藩是个傻瓜,与其出力卖命不讨好,不如跟太平天国达成协议,推翻清王朝取而代之,就如他的弟弟曾国荃所提议的那样。历史的确有过如此的契机。倘若出现,历史无疑又将是另一番模样。不过,那就不是我们现在所认识的曾国藩,也同样不是历史上的曾国藩所能够干出的事情。而唐浩明正是把握这一点去表现人和历史的关系,写出人与历史的相互制约。历史孕育出洪秀全、曾国藩这样的人,他们才会创造出那样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