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周作人先生那样能赏识日本的真正文化的,可有几人吗?”①这是胡适在1921年的日记中对中国众多留学生的评价。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可见并非虚誉而是由衷的赞赏。 的确,若从学术的视角,周作人以其长期的体察和坚实的研究,对于日本文化发表过不少只眼独具的中肯意见。即使在今天,这些意见仍具多方面的意义和价值。 一般地,周作人对于日本文化的研究,从时间上分为解放前后两大部分。《古事记》、《浮世澡堂》、《日本狂言选》等为其建国后所译日本名著的主要成绩,另尚有散见的一些单篇译品和研究文章。就总体而言,这一时期是以译介为主,研究性的意见较少,但由其译著的序跋等,仍可略窥旧日风采。 以1935年连续所写《日本管窥》、《日本的衣食住》(即“日本管窥”系列之二)、《日本管窥之三》为过渡,1937年的《日本管窥之四》为标志,是解放前周作人关于日本文化之认识发生重要变化的时期。不言而喻,其原因是以中日关系的日趋紧张为背景的。其于1940年底所写《日本之再认识》,虽系作者“事敌”后的奉命之作,但在内容上仍“率由旧章”——乃前述“管窥”4篇结论的再次确认与强调。 上述“管窥”系列,其实是周作人对前此自己关于日本文化认识的深刻反思。以往的结论与日本的现实不是相吻合而恰恰相悖反,因而对这种结论产生怀疑,陷入矛盾失望。而于困惑中另辟蹊径、转目光探寻日本文化的别一层面,以求得日本对华行动之文化上的解释,这也是十分自然的。 首先,在研究范围上,周作人反省道:“要了解别国的文化可是甚不容易的事。以前我说文化大抵只以学术艺文为限,现在觉得这是不对的。学术艺文固然是文化的最高代表,而低的部分在社会上却很有势力。少数人的思想虽是合理,而多数人却也就是实力。所以我们对于文化似乎不能够单以文人学者为对象,更得放大范围来看才是。”②显然,周作人以往主要是以文人学者的“纯文化”为研究对象的。这种层次的文化研究于了解整个国民无多大用处。所以,欲对于一国文化之解释可以应用于别的各方面,而非只对于文化上的适合,就必须在研究对象和范围上再跨出一步,向别的层面去找寻结论。周作人认为这主要是支配日本全体国民思想感情的宗教信仰——“神道教”以及“万世一系”的思想。当时日本对华行动的毫无理性,周作人把其重要原因归之于神道教,认为是那些神凭的“英雄”所演的把戏。而欲了知日本的事情,对于“万世一系”的观念也非加以注意不可,因为它是中日思想歧异的出发点。 其次,在研究方法上,周作人也作了深刻的反思。他指出:“如只于异中求同,而不去同中求异,只是主观的而不是客观的考察,要想了解一民族的文化,这恐怕至少是徒劳的事。……我们前此观察日本文化,往往取其与自己近似者加以鉴赏,不知此特为日本文化中东洋共有之成分,本非其固有精神之所在。今因其与自己近似,易于理解而遂取之,以为已了解得日本文化之要点,此正是极大的幻觉。”③日本文化中带有中国印记者,对于文化债权国的研究者来说,虽云乐于和易于认识,然而对于深入了解对方却未必为要着。“于日本文化中忽略其东洋民族共有之同,而寻求日本民族独有之异,特别以为中国民族所无或少有者为准。”④以此种方法,才能深入把握日本文化的神髓,从而对其国民生活的各方面作出正确的解释。日本文化的特异之处为何呢?周作人仍把它归之于宗教。认为其“根本精神是由巫来的”——即与“似从南洋来的”、“现在知道与朝鲜满洲的萨满教是一体的”、佛教传来以前日本“固有的‘神道’教”密切相关。但是表面上却又受了很浓厚的汉文化与佛教文化的影响,近来又加上西洋的哲学科学。因此,“显得很特殊的色彩来”。显然,汉、佛、西洋的影响,只构成日本文化的表层,而深层的核心部分乃是“神道”的宗教精神。只有把握了这一层面,才算找到真正了知日本及其文化的钥匙。 上述周作人的反思虽云是由特殊的历史环境所促成,实际也是关于一国或民族文化认识过程中逻辑发展的题中应有之义,即一般研究者多由艺文学术入手去了解、探讨之,然后再深入一步,进入到代表一国或民族的根本精神诸如宗教信仰等文化层次的研究。周作人原具有文学本色,更应如此。由此亦可知,周氏关于日本文化的研究和认识,在内容上实际包括两个部分,即上述日本文化的两个层面。无论是前者的“异中求同”,还是后者的“同中求异”,都缘于这样一种事实,即日本文化古代与中国,近代与西洋有着特殊的关系。又因这种关系,随之产生过日本有无固有文明,其文化有无独立的地位与价值的问题。显然,作为一种观念,它发生于研究之先,因而具有认识日本文化的前提性质;而其答案,又产生于研究的过程和结论之中。因之,这一问题是每一个欲研究、认识、理解日本文化的人都要直面和回答的。它与日本文化之昭然的特异之处,关系似较简明,而与前所云“表层”即“异中求同”的部分,则需细加辨析,方能得出正确的结论。此特摒易求难,以日本在吸收中西文化过程中所表现出的特性为例,来看周作人关于上述观念性前提的解答。而其关于日本文化两层面自身的研究意见之探讨,留待续篇。又其与鲁迅先生虽是中道兄弟“失和”,但也曾是译介日本文化的亲密伙伴。以他们对中国文化的熟悉和理解,在本文的论述中,把两昆仲的意见加以比照,也应该是饶有意义和兴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