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出生的陈染,迄今为止已出版《纸片儿》(作家出版社1989)、《无处告别》(时代文艺出版社1992)和《嘴唇里的阳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2)三部小说集。与苏童、格非等先锋派小说家相似,陈染在社会转型、中心价值裂析为多元价值的时代文化语境中登上文坛。在她数量众多、文体迥异的小说中,作家为确认写作主体,不断借助小说叙事转换调整自身与客观世界、现实生活关系所作的种种努力,留下了可勘足迹的刻痕。表面上,它呈现为陈染小说文体的多变,“从情绪体——神话体——情感情节体,这就是陈染小说文体形式演变的大体轨迹。”①而深层上,由于文体即表达方式,“只能是文学意向与作者躯体结构之间的方程”②;纵观陈染全部小说,写妇女的文学意向是很明显的,其文体的多样性特征,便是陈染从自身女性结构出发,所作的女性文本实验。它不仅反映了陈染个人气质、趣味、思想情感和潜意识结构,更主要体现陈染作为一名写作女性,在用小说写妇女时,叙述话语风格、想象方式、意象选择、章法结构的不断探求自由、寻求超越过程。 陈染小说是新潮女性文学的另一种风景。 孤独的旅程 1985年,陈染写完她最初的《大山的雾》这篇以自己大学毕业实习体验为题材的,可以称之为反映社会问题的小说——其中可看出陈染敏锐的艺术感知力和较强的语言根底,这或许与她大学期间一直写诗有关。小说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是成功的,透过吕主任这外表质朴、精神保守的形象,读者已可以捉握新潮流下面潜伏的的惰性与传统对抗力量。——然而很快,陈染放弃完全可能使她尽早引起读者注意的社会问题题材写作。她把笔伸进了自己和与自己同龄的青年一代灵魂深处。在她公开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嘿,别那么丧气》中,传达出大学生们躁动不安、价值怀疑的无奈情绪,更渲染了冲破这种情绪的青春生命力。女主人公奔犇的性格与她的名字一样富于青春力量的象征意味。潜伏在她身上的不同束缚的青春生命力,正是她勇于表现个性、敢于选择人生的原动力。这就与一般依靠理想召唤而觉醒的青年形象不同,其实正是在强调原生命力这点上,陈染涉入了一个对于当时读者而言十分陌生的领域,也表现了陈染与众不同的“作者躯体结构”。当时引起强烈反响的刘索拉小说《你别无选择》,也写大学生价值迷惘情绪,由于人物形象置身于旧理想破灭渲滞和新理想渴望无成的巨大张力场中,特别能引起读者共鸣。陈染却相反,她对于新的价值渴望很冷漠,却更深地潜入了生命底部。她企图从外部价值逃离出来,这使她的自我定位陷入艰苦的寻觅和痛楚,使她写青年学生的小说充满了自我画像感。 确实,1986年对于陈染而言,具有特别意味。她写了《人与星空》、《孤独旅程》等五篇小说。小说中记录了陈染个我寻找、个我体验和个我定位的“孤独旅程”。这些小说毫不掩饰以第一人称手法出之,显示了陈染强烈的艺术个性。对于一名女性写作者而言,可以称为“自叙传”。 《世纪病》在写一种普遍的压抑、做作和虚伪“病症”中,突出了山子对于人性之恶的思辨和以死相抵。对于这篇小说而言,山子父亲是否强奸了山子妹妹这一情节,并不是最重要的,山子对这一事件的反应、出走,并自杀,才是撼人心魂的。小说中山子对“我”讲的那个“神话故事”,具有深厚寓意。上帝“为自己的心安理得而惭愧,并感到自己存在的虚伪,于是打了一个撼天摇地的雷,把这个虚伪的智者劈死了,可上帝自己却依然存在下来。”在这里,什么是绝对价值,什么是相对价值,它们与人性的关系,都引起了山子的思辨,结果,由于对绝对价值的虚伪性无法承受,山子自杀了,他的遗言是:“你向我讨寻智慧,那么,你去读苍天吧……”然而,就是在山子的死亡基点上,“我”开始了真正寻找。“我站起身,打算沿原路走回去,也沿往昔那些智者的额痕走回去,沿索罗门明晰善辨的耳管走回去,沿盘古氏开天辟地的来路走回去”,在这里,“往回走”去探寻人性、世界奥秘的极其个性化的思想方式出现了。在陈染看来,“世纪病”是人的原欲(父亲情欲是一个象征)在虚伪价值束缚中的病态变异,摆脱价值是寻源之余的第一步。不过,作为寻觅者的“我”,在《世纪病》里绝非一般意义的“寻根者”。“我”是一位“内心叫劲”的青年女大学生,一位与丁玲《莎菲女士日记》中莎菲近似的苦闷的知识女性。叙述者陈染和“我”处于同一视平面,“我”的内心分裂层面很明朗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一提起左轮手枪、自杀什么的就让我兴奋,就如同我说脏话一样感到一种刺激味的快乐。”和智力相当的男朋友在一起,“总让我忘掉自己的性别”,和山子在一起智力不对等,可“他有一种魔力”,“完全是力量的象征”。如此,“我”的性别性格,“我”潜意识中对自身性别确认的要求,构成小说潜层情节结构。“我”和山子相恋,首先是一种性别确认需求,而当“我”去向山子讨智慧,通过山子的死,“我”获得人类知识,也解脱了灵肉分裂状态的性别确认之苦。与莎菲的南下回避灵肉分裂的绝望不同,“我”跨越山子“越走越远”了。颇具象征性的死亡——升华结尾,使“我”终于找到自我反省、自我寻找和自我确认参照:“我又看见了山子想到了自己。”在陈染看来,似乎性别确认是女性价值、人的价值重新获取的步骤和代价。《世纪病》主题在此也就复杂和矛盾集为一身了。尽管构思有些牵强痕迹(比如山子之死),《世纪病》却仍不失为一个社会转型、价值裂变时代青年和青年女性心灵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