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颇有才华的一批青年小说家转向长篇小说的创作,而且势头凶猛,因而时下文坛呈现出了一派繁荣的景象,许多评论家或多或少地断言:这是一种虚假的繁荣,在我看来,这种观点失之武断。假若我们实事求是地纵览小说,就会发现这些小说中实在不缺佳制,就以我目击而言,苏童的少有提及的长篇历史小说《米》和北村的《施洗的河》就是这样的作品。以作家的话来说,那就是批评家不够睿智,好的小说没人注意,苏童就曾这样抱怨过,显然,批评家不靠作家的眼色行事,批评家自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评断,但从而也是否说明一个事实,那就是批评家也有误断的一面。做一个能够全观的批评家难,做一个公正的优秀的批评家更难。有感于此,我开始把注意力从全方位理论的把握与引导转到某个作家或某部小说的创作上来,也许这样做仍吃力不讨好,甚至得罪作家或被人认为是拍马奉承,但我甘愿做这样的冒险,以我的良心与责任对时下的文坛说说话。在此,我先谈及苏童的《米》与北村的《施洗的河》,很早以来,我就有一股欲望读及这两部作品。原因是这两部作品在历史主义小说特别突出,说得不夸张的话,那就是新历史主义小说中的杰作。在我看来,不存在还有同类作品超过它们的幻想,它们对人类生存的深层挖掘展出了一个极大的生存空间,这个空间把历史与现实同时纳入一个领域,在这领域内,肉体与精神获得了令人满意的阐释。至今为止,我还没有发觉有哪部作品能够和它们一样如此深刻地对人类的生存状况作出审视,特别是北村的《施洗的河》,它对人类生存的观照是深刻的、严肃的,作为中国这块长期缺乏神性呼声的土地来说,《施洗的河》的出现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与意义。 1.顺从肉体活着:辖制 对这样两部小说进行技术上的研究与探讨无疑是吃力不讨好的,即使是作为形式探索极为先锋的北村来说,这部小说同样激不起读者追逐技术的热情。在作品中,我们应当承认是小说的内容把我们吸引,而非小说的形式。这点在现今文坛一片技术主义的叫好声中无疑是独具一格的,它说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小说家开始放弃了小说技术的片面的追求而转向小说精神深度空间的重建之路。 阅读这样的小说是愉悦的,它重新把广大读者摆上了一个较高的位置。即使是普通的一名读者,它照样可以读得津津有味,它摆脱了许多小说家共同担忧的一个事实,小说虽然浅白好看,但同时也可营造出一个迷人的具有相当深度的艺术世界。这是我眼前这两部小说的最成功的特色之一。纵览苏童的《米》与北村的《施洗的河》,我没有遇到什么阅读的障碍,相反,我是以一种很久以来没有体验到的愉悦一口气读完的。正是由此,我极为称羡这两位小说家的才华(当然也包括一些此外不提及的作家,如余华、格非等),他们的朴白的叙述并不妨碍他们小说的内在深度与魅力,甚至可以说,正是这种返朴归真的叙述产生了一种难以抵挡的诱惑。 在这两部小说中,小说家不约而同地写到了同一的历史背景,甚至写到了一样的题材,这在我看来是一种偶然的巧合。作为擅长于历史的描摹与刻画的苏童来说,《米》不亚于是一座明亮的历史纪念碑,它突兀在由《妻妾成群》、《我的帝王生涯》等历史佳作共同营造的历史博物馆面前。可以理解,若是没有一个评判尺度,我们很难对这些作品作出判定孰优敦劣。我之所以把这部作品推到这样高的位置,也纯粹是由于它所展示出来的深度空间远远超出了别的苏童式小说,苏童长于讲故事这是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在这部长篇中,苏童讲述故事只有更加老练而非一般化。小说中的主人公五龙的半生的经历是坎坷而又平缓地进行的,五龙的经历在那个特定的时代并不特别,他从为了肉体的活着而走向城市,又从走向城市走向仇恨与暴力,最后则走向彻底的绝望与死亡。很显然,五龙的一生是那个特定时代下的一生,但作为一个人的生存来说,五龙的经历则展示了极大的普遍性,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人类生存的最基本却又是最深层次的剖析。 首先,五龙离开故乡的原因在于一次水灾,这次水灾把家乡一切该有的都冲走了,为了肚子的问题五龙开始了逃荒的经历,可以说,这是一次迫不得已的最具有悲剧性的逃亡。它同逃难一样构成了人类为了生存最基本需求的回忆。五龙逃到城市是在傍晚时分,因此城市的第一印象便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夜晚,这无疑又是一次精神上的苦难悲观记忆,它暗示了五龙的将来的颜色。接踵而来的便是暴力与凌辱以及仇恨的根殖,在黑暗势力码头兄弟会阿保等人的凌辱下,五龙因为生存的最基本需要(为了吃一块卤猪肉)甘愿接受中国最为传统的凌辱方式(叫别人为爹)。显然,我们看到一个人为了肉体的活着可以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吃苦耐劳的青年农民,却因仇恨的生殖以及在米店冯老板女儿织云的引诱下逐渐走上邪路,这显然不是五龙愿意的,但城市的毫无感情的诱惑却把五龙的思维变得麻木而单一化,那就是复仇的渴望与对权力的企盼。在米店冯老板收留了五龙之后,五龙的生存已经不成为危机,它由原来的一把米的渴望上升到对女人的幻想。温饱的解决使五龙忘却了那遥远的枫杨树故乡的悲苦记忆,他已经习惯于在现实的白花花大米筑成的牢不可破的图景里忘却过去,一切耻辱随着肚腹的问题的解决走向对女人的对权力的渴望与羡慕,随着五龙对米店大小姐这骚情女人的占有,五龙纯粹地走向了沉沦的经历,这次经历证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城市就象这个贼女人一样可以轻而易举地占有。它证实了五龙的感觉已经真正走上了轨道,对城市的鄙视是需要而不可缺少的,它说明城市与女人一样,不再象当初五龙所想象的一样是什么天堂,而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当然,在这样的转变中,五龙仍然把自己贱看作一条狗,这不仅因为最初的凌辱、更是对自己的一种刻骨铭心的自嘲,它暗示出五龙那超乎常人的自尊以及仇恨的感情,也暗示着五龙对女人已经不存在什么幻想。在五龙得知米店老板要把织云许配给他时,他非但没有高兴,恰恰相反,他怀着一种甘愿被愚弄的心情品味猜测出背后的隐情。从他对织云态度的激烈转变中,我们可以看到五龙对米店的占有欲望以及对整个城市的占有欲望远远超出了他对现实的极端不屑与享受。当然,这极端强烈的欲望是根植在对周围整个人的憎恨身上的,而这种仇恨又是与五龙对故乡以及对城市两地的极为不同的感情决定的,可以这样认为,城市在五龙的眼中从来就没有一种好的印象出现,在他眼中,城市就是权力与暴力共同纺织的夜晚般的罪恶渊薮,要想占有城市,那就必须象六爷与阿保等黑暗势力人物眼中所看的一样:一条人命不算什么。在数年的米店经历中,五龙以他的聪明才智以及专心一致的仇恨感学会了一系列对待人与环境的特殊思维,在那邪恶织造的罪恶世界中,五龙不存在什么美好的幻想,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别人把自己当人,而不是一条“乡下来的大公狗”。可以看到,五龙的努力是自始至终的,也是恒久持续的,正是由于此,五龙显示了超常的忍耐与顺服,但在心里却隐藏着极为深刻的仇恨与报复的心情。随着米店老板对他的一次不成功的毒手迫害,他开始了一系列残酷的报复与抵抗,开始暗中进行,继而随着冯老板的死变得肆无忌惮。当上了老板的五龙,此时由于财大气粗成了整个小城的一霸,开始了百倍疯狂的报复。最后,五龙终于如愿地成了小城的头面人物,掌握着小城的命脉,成了当初五龙企羡的六爷。无疑,作为理想,五龙已经实现,但一系列隐藏的危机开始侵入五龙的内心深处,那就是轮到他担心别人的报复与仇杀。其中最突出的就是阿保的私生子抱玉,按五龙的心理而言,那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样一个世界很奇怪,很滑稽,也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