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王朔表示不再写作文学。其实,无论对于王朔本人抑或他的读者,这都是一个没有多少必要的声明。王朔已经成为一个历史人物,影视上我们不做判断,他还在工作着:文学上,早在《玩主》发表的1987年,作为小说家的王朔就已经死去。此后他不过是被媒介和他本人不断地复制,《我是你爸爸》在上海的获奖不能看作王朔敲开了神圣的纯文学大门,我认为,恰恰相反,它倒是纯文学对王朔的一次不得体的邀宠献媚。 王朔在文学上的失势和退隐,在他个人可能是一个失败,他无法超越自己,再辟蹊径。然而,在当代中国人的精神史上,他却是一个毫无疑问的成功者。他成功地成为一段不可割舍的历史,成为一个特定时代的精神代表,即与“新写实”小说、实验小说一道里程碑式地界分了“文革”后中国文学的后人道主义时期。研究王朔,因而就不再是一种作者研究、文本研究,而是对于一种无法回避的精神现象的研究。 反浪漫主义 王朔初入文坛,给人一种迷惑,仿佛他是一位专为少男少女写作的言情小说家。他的成名作《空中小姐》显然是被历史性地误读了。这是一个爱情故事,也确实发挥了传统爱情小说的惯常效应:男女主人公的恋爱进程牵动着读者的神经,使之兴奋、沮丧、绝望、怀恋。后来他们分手了,女主人公遇难了,故事似应终止,但是作者并不就此打住,而是借用最可能疏离情感的追叙方法,即通过“我”对阿眉亲朋好友的寻访和他人的回忆在女主人公并不在场的情况下,出奇地创造出小说最凄恻动人、最情意绵绵和最富余韵的章节。据说,由小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曾令无数观众泪雨滂沱。 迫不及待的批评家称之为“男性琼瑶”。 但是《空中小姐》的价值恰恰在于它是一个本质上最无情的故事,在于它写出了一个现代流浪者如何走出情感深渊的漫漫历程。“我”在阿眉和读者的心中原本是一个英雄,而后逐渐变成一个庸人、俗物,油腔滑调,脏话连篇,好吃懒做,不思进取。玩主形象已经成形:没有激情,没有欲求,没有理想,没有偶像,传统上该有的价值他都开始拒斥,开始拆解。 当然,这还不是一个发育完好的玩主,或者说,他是一个受到作者有意无意压迫而不能自由伸展的形象。作者有意写爱情故事,因而他不得不表现纯情的一面,男主人公是一位成年人,女主人公是位少女,他们的年龄距离、心理距离,使作者无法放任玩主的行为,对他得不时地加以约束;最根本的,作者当时初习写作,尚未获得自己的主体性,他不得不把自己的真实面目掩盖起来,诚惶诚恐地、小心翼翼地迎合文化市场的需要。于是,我们看到的这一玩主还有纯情的一面,作品还有严肃的追求,作者还显得有些羞怯和矜持,王朔还不是王朔。 《空中小姐》的发表使王朔初获声名。此后他便扔掉面目,露出真相,无所顾忌地挥洒自己的个性和才气。玩主解放了,他扬眉吐气,高视阔步,目空一切,在这个世界上自由闯荡,随心所欲。所罗门的瓶子已经打开,王朔不能自制,也无法控制他所开启的那班玩主英雄。 不过从文学的意义上说,王朔之所以成为王朔,一个惊世骇俗的作家,也正在于他创造了一个玩主系列。 这是一批非常的人物。他们或者没有职业,没有固定的工作,厌倦了社会主义“铁饭碗”,或者玩蒙拐骗、投机倒把;或者敲诈勒索、打富济“贫”;或者游戏人生,百无聊赖;或者虽有职业,但魂不守舍,如司马灵(《痴人》)。总之,他们是从社会大机器上脱落下来的螺丝钉,是游离于社会常规之外的“不规者”。 王朔所以选用这样的“不规者”,虽然有着个人经验方面的原因,有着不自觉的因势利导,但这恰恰使王朔获得了一般作家所不具备的超越性社会批判位置。他可以驱使“不规者”向社会体制屡屡发起冲锋,瓦解人们赖以存在的秩序和结构;或者也可以站在“不规者”的位置向社会主导价值、流行观念寻衅挑战,动摇人们惯常的信念和信仰。王朔代表着当代社会的一种批判力量,一种否定的精神,当然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力量和精神。 王朔以否定爱情步入文坛,并随后形成一套完整的反爱情体系。如此判断显然与王朔的创作自由发生抵触。在1992年流行的《我是王朔》一书里,王朔表达了对爱情的最高敬意,他把爱情视为“人类的一个避风港”,人类最真实的时刻。他说:“我作品中的人物都是精神流浪式的,这种人的精神也需要一个立足点,他可以一天到晚胡说八道,但总有一个时刻是真的,我选择了爱情作为这个时刻。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时候更值得真实起来。你说在事业上真实?在理想上真实?这简直有点不知所云。”①他还表示:“打1990年开始,我要展开大规模言情行动。写一溜儿长篇言情小说,‘言’它个死去活来”。②他夸下海口:“让下个世纪出生的中国孩子,一提‘言情’,就是王朔。”③王朔是生意场上很会叫卖、善作广告的产销能手,因而关于言情无论王朔多么言之切切,无论做出多么蛊惑人心的承诺,我们应该面对的只能是既成的货色。于是当我们真正转向他的产品时,我们的感觉是即使不能说上当受骗,也可以说与他强加于人的先在印象相去甚远。他今后能否写出让人“死去活来”的言情小说(假定他重操旧业),我们不敢期待。我们面对的事实是,迄今他还未写出一部真正的言情小说,他的所有涉及爱情的小说本质上都是反爱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