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在他六十余年的创作生涯中,从诗才焕发的青春年少,到诗情不衰的耄耄高龄,始终是在诗的轨道上驰骋,“新诗旧诗我都爱”,表明他是传统诗歌与新诗之间的传棒接力者。时至今日,还有人竭力把中国诗写得象翻译成汉语的外国诗,而三十年代初的臧克家,却是入手便将新诗写成道地的中华民族的诗,中国农民的诗,出身于中国农村,有一身泥土味的知识分子的诗,以至闻一多先生在为他第一本诗集《烙印》写的序言中,将他与唐代的孟郊相比,因为《烙印》中所表现的“生活”正是中华民族持续了数千年的艰难生活,“这可不是混着好玩”的生活。臧老的诗,从一开始,其内在的意蕴便是中国的,有着民族化的深深烙印;在诗的形式方面,臧老又写的是郭沫若、徐志摩、闻一多式的新体诗,并且多是与传统形式大相异趣的自由体诗,他不写与传统形式较为接近的齐言体或民歌体或词曲体的新格律诗,更不仿作西洋的格律体诗。我们将他的作品置于郭沫若、徐志摩、闻一多乃至稍后出现的艾青等诗人的作品之中细细品味加以比较,便会感到他的诗中国味特别足,绝非传统诗词又令人联想到古典诗词的韵味,既是不受任何固定格律约束的自由体但又没有丝毫洋化迹象,是确确实实地彻里彻外地中国化了、民族化了的中国新诗。六十余年后我们回首检阅一下中国诗坛的芸芸众生,可否这样说:臧老的诗是中国新诗民族化最突出的典范,或者说,是最早树立的典范。当然不能说他在中国现代诗坛一枝独秀,但谁也不能否定此人此诗唯在“国花”之列。 这不足怪,因为臧老从他写第一首诗始,就是非常自觉地走新诗民族化的道路,有着非常清晰的民族的审美意识,他自己说过:“我很喜爱中国的古典诗歌(包括旧诗和民歌),它们以极经济的字句,表现出很多的东西,朴素、铿锵,使人百读不厌。我在初学写诗的时候,就有意地学习这种表现手法。”(《臧克家诗选》1956年版序)臧老没有出国喝过洋墨水,但他有深厚的国学功底,对中国古典诗歌知之甚多,研之甚深,品之甚精,在当时,有如此功底之人多入写作旧体诗词之圈,流连风雅,但臧老却不,他心中最爱却不从事所最爱,毫不保守地拼弃他所最爱的旧诗的形体,吸取传统的营养,营造新的形体,终于使他的心血创作免于成为传统诗史的“回光”(他晚年创作的旧体诗,其功力及作品的优秀程度,使他置身于梁启超、柳亚子、陈衍之列毫不愧色),成为了中国新诗史上杰出的一大家。 臧老的诗之所以最具民族化特征,“化”里且“化”外,我品其诗之精华,觉得最主要之点就在于:其里曰“意境”,其外曰“炼字”、“炼句”。里外结合,交融契合于一,其民族的气质、气派、风格、韵味等等,便不可移易了,犹如一个孩子在中国母亲的腹中孕育,出生之后说的又是母语,便只能是一个中国孩子。 记得我还是读初中时,初次读到《难民》中“日头坠在鸟巢里,/黄昏还没溶尽归鸦的翅膀,/陌生的道路,无归宿的薄暮,/把这群人度到这这座古镇上”等诗句,我们眼前立即展现出一幅古镇黄昏难民满街的图画,我好象也身临其境,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诗的艺术境界之魅力。臧老初写诗时,就是自觉地着力地追求并创造诗的意境美,他说过:“诗人饱和着思想感情,把客观事物的感受造成优美的意境。”又说,炼字炼句都是为造成诗有意境,“如果意境不高,徒然在字句上下工夫,那只会显现匠气,却不能创造出动人的佳句来”。(《学诗断想·推敲》)诗的意境说在中国古典诗学中可谓源远流长,汉代《淮南子》就有“览物之博,通物之壅,观始卒之端,见无外之境”的发明,唐代“诗境”说已经成熟,为唐诗走向诗艺高峰作出了突出的贡献。“诗家夫子”王昌龄将诗境分为三种类型三个层次,即“物境”、“情境”、“意境”,后者高于前者。读臧老的诗,我觉得他很少模山范水、状景写物的去“造成”物境,他更多是触物、触事生情而呈现情境,或是经思想的升华、表现生命的体悟而上升到意境。以他的早期诗言,《难民》、《洋车夫》乃至脍炙人口的《老马》,表现的都是一种特定的“娱乐愁怨皆张之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的情境,难民沉默的场面,洋车夫“呆着象一只水淋鸡”,老马的“有泪只往心里咽”,实际上都是诗人“深得其情”而有此悲怆的笔墨。臧老是一位情感丰富但又富于理性、有很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的诗人,更多的是“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而“得其真”,于是《天火》、《不久有那么一天》、《生命的叫喊》乃至写人物的《炭鬼》等篇章,皆显示诗人“捣碎这黑暗的囚牢/头顶落下一个光天”的愤世之意,从而落得了壮美的意境。这种情境与意境的创造,恰恰是诗人深深植根于中国农村土壤之中结出的诗葩,臧老自己说过:“对于出现在我的诗篇里的那些人物,对于乡村生活的景象,我不是偶然遇到他们,或是过眼云烟地接受一点浮薄的印象,然后凭想象去把它创造成诗的。不是的,活在我诗里的那些农民形象,几十年就活在我的心上;展开在我诗里的那乡村生活的图景,几十年来从没有淡忘过。”这就是臧老诗的意境之本,铭刻在心上的东西自然也就凝定于作品之中,“深厚的生活才是诗歌最肥美的土壤”,这是臧老的艺术真言! 不只是写农村生活的诗,其他题材的诗作,臧老同样注意创造或壮美、或优美、或博富、或深邃的意境。他写军旅生活的诗,使我联想古代的军旅诗或边塞诗,《从军行》的激昂,《壮士心》的悲慨,《兵车向前方开》的英武,《匕首颂》的冷峻,无不是爱国抗日志士的心境坦荡表现。《运河》、《血的春天》以及《大别山》、《马耳山》等较长的篇什,则展开从诗人壮怀激烈到祖国壮丽山川的雄浑之美。诗人运用多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境和创造诗的意境,长诗《自己的写照》更多的是直抒胸臆,感情的直写;而《春鸟》则以春鸟为一个活跃的生命的意象,映衬自己有“早醒的一颗诗心”可是“喉头上锁着链子”的痛苦心境;《依旧是春天》则以纯净优美的景物描写而“感时”,蕴含国难深重的忧愤于字里行间,却不着迹象,完全符合古代诗人所追求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境在象外”,从而使此诗大有“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象这样的诗,在臧老的诗集中常常遇到,令人品味不尽。他在1956年写的被著名诗人张光年赞为“真正的艺术品”的《海滨杂诗》,首首短小精炼,首首都以有悠远的意境取胜,如《会合》仅三句:“晚潮从海上来了,/明月从天上来了,/人从红楼上来了。”此种境界简直就是司空图所激赏的“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廿四诗品》),不着意营造,而最美的境界宛然天成。又如另一首《一瞥》也只有四句:“海水蓝,天色蓝/一片蓝色分不开边,/它作了一个少先队员的背景,/她的红领巾红得比虹还鲜艳!”大自然与人、静与动,对比分明的色彩,经诗人妙手融合,其境之美完全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这样的典范之作,在《凯旋》组诗中也有,读之感到美不胜收。臧老不少有关人生思考的诗篇,具有大科学家钱学森所标举的“文学艺术有一个最高的台阶,那是表达哲理的、陈述世界观的”即有很高的哲理境界,建国前写的《忧患》、《无名的小星》、《星点》、《星星》等,已颇富哲理意味,诗人对于星星的连贯思索,后来终于来了一次飞跃,强度的升华而写出了家弦户诵的《有的人--纪念鲁迅有感》。《有的人》不是物境,不止于情境,而是达到了意境的高层次--哲理化境界:“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着的人,/群众把他抬举得很高、很高。”这首佳作曾选入中学语文课本,铭刻在一代又一代中国青少年心中,它激励着多数人“更好地活着”,以至在1976年天安门悼念周总理的诗潮中,有两位青年女工把这首诗抄在黑板报上,引起了革命群众热烈欢呼和“四人帮”爪牙的极大恐惧(见《学诗断想·〈有的人》的遭遇》)。哲理化境界的呈现,使这首诗超越了纪念鲁迅的具体事件,超越了对鲁迅个人人格的评价,获得笼括一切空间和时间的悠久的普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