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中的鲁迅”这一命题的内涵应该是指鲁迅和世界文学的关系,它涉及鲁迅作为一个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在成其“伟大”的过程中,所受到的中国和中国以外的民族文化及文学的影响,以及成其“伟大”之后,在异国它邦所引起的反响,并由此而确定的鲁迅在世界文学史中的地位,即把鲁迅置于世界文学这一框架中进行观照。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是孤立的,一事物往往是另一事物的结果,一种结果涉及到许多原因,文学更是如此。鲁迅之伟大,是中华民族悠久文化熏陶的产物,也是世界文明孕育的结果。鲁迅是民族之魂,又是世界之子。鲁迅的创作,是中华民族的无价之宝,也是人类宝库不可多得的璀灿明珠。研究世界文学中的鲁迅离不开这一基本的界定。 鲁迅生活成长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可从青年时代起,他的眼睛却一直注视着国外。他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人类现代文明的一切成果,形成了自己的现代观念,完成了由一个普通人向现代人的脱胎换骨的转变过程,成为一个拥有现代科学文化知识的先进分子。在步入现代人先进行列的进程中,他站在不断升高的台阶上审视着自己的民族,最终登上了现代文明的最高殿堂,发出了“封建社会制度吃人”、“救救孩子”等震聋发聩的呐喊,唤醒了同胞也震撼了世界。他先是出于一片赤子之心关心自己的同胞和民族,然后则毫不犹豫地担起了解放自己和民族的重任。为此,他东渡日本、弃医从文、著书立说、译介外国作品、唇枪舌战亲自上阵,扶植青年甘作人梯。在这拼杀的战场上,他时而高声呐喊,时而荷戟彷徨,他恨自己步入人类文明先进行列的速度太慢,而将锋利的解剖刀对准了自己,他希望自己的同胞尽快脱离水深火热,或哀其不幸,或怒其不争,或辛辣讽刺,或刀笔对垒,或狭路相逢。他用自己殷红的血,浸透了民族解放的足迹,以单薄虚弱的身躯,扛起了民族解放的大旗,奋然前行。正是在带领自己的同胞走向世界的道路上,鲁迅捷足先登,首先接触并向同胞介绍了镭等人类文明的研究成果,还有赫胥黎、伽利略、哥白尼、阿基米德、欧几里德、培根、牛顿、达尔文、黑格尔、柏拉图、康德、毕达哥拉斯、亚里士多德、德莫克利特、克伦威尔、叔本华等几乎所有在人类文明史上作出贡献的科学家、思想家及其著作,范围之广,理解之深无所企及,从而使自己的思想完成了与世界文明同化的过程,达到了甚至今天我们尚未达到的高度。与此同时他还向文学同仁介绍了拜伦、雪莱、易卜生、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密茨凯维奇、斯洛伐斯基、克拉辛斯基、裴多菲等对中华民族的进步至关重要的作家,翻译了果戈理、普列汉诺夫、法捷耶夫、高尔基等作家创作的当时中国文学所急需的作品,给中国现代文学与世界文学的接轨铺平了道路,更使自己的文学创作首先纳入了世界文学的范畴。鲁迅的现代意识体现在科学思想和文学创作两个方面,在鲁迅走向世界的进程中,科学思想的进化与文学创作的革新,两条道路并行。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这些成果的获得,完全是在鲁迅明确的思想指导下完成的,它不带任何的盲目性、随机性,正如他在1907年所说的:“人群所当希冀要求者,不准奈端已也,亦希诗人如狭斯丕尔;不准波尔,亦希画师如洛菲罗;既有康德,亦必有乐人如培得呵芬;既有达尔文,亦必有文人如嘉米勒。”①这无疑充分说明了鲁迅对人类科学文化、现代文明自觉的全面关注。 纵观鲁迅思想进化的过程和文学创作的道路,“世界文学中的鲁迅”,首先就意味着作为创作主体的鲁迅的科学思想,已经达到了他所生活的时代的世界先进水平,亦即其文学创作是在创作主体所具有的世界高度的先进科学思想的观照下进行的。同时也意味着,在这种观照下创作的文学作品,其内容是民族独特精神的荟萃,也是人类普遍精神的升华,所采取的形式不仅为本民族所喜闻乐见,也为世界各民族所认同。以此,可以说,鲁迅无愧地立于世界思想家、文学家之林,鲁迅文学作品堪与世界文学宝库中任何名著相媲美。其实,纵观中国文学史,特别是到了近代和现代,能称为世界名著者,无一不是本民族文学与外族乃至世界各民族文学撞击的产物,是作家“深入地考察研究自己邻居的作品和风俗习惯”,②“从中受益”③的结果,是“跳开周围环境的小圈子,朝外面看一看”④“相互认识,相互了解,假如他们不肯互相喜爱,至少也要学会相互宽容”⑤的结果。 “世界文学中的鲁迅”还意味着鲁迅及其作品对其它民族文化、作家、文学发展的影响,亦即其它民族对鲁迅及作品的认同乃至吸收,从而表现出来的鲁迅对全人类文明史的贡献,和在世界范围内实际标定的鲁迅的历史地位。据鲁迅研究者们考察,到目前为止,鲁迅在国际上的影响和受到的重视与鲁迅应产生的影响和应受到的重视的距离还是比较大的。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一流,甚至二、三流的作家,象当年果戈里影响鲁迅那样受到鲁迅的影响,也没有一个民族象当年中华民族把俄罗期文学当作良师益友那样对待鲁迅及中国现代文学,更没有人像鲁迅当年潜心研究、热情译介外国文学那样研究译介鲁迅文学。虽不断传来英、美、日、韩等国学者鲁迅研究的信息,但其广度、高度与深度也还难以令人满意,始终未能达到鲁迅实际应具有的程度。这种现象,在令人遗憾之余不能不引起国人特别是鲁迅研究者的深思,这大概也是鲁迅研究的有识之士决定召开《“世界文学中的鲁迅”国际研讨会》的原因之一吧? 应该说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从历史的角度看,鲁迅作为中国新民主主义及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主将,他采取的政治立场和中国现代文学的复杂情况交织在一起,导致英、美、世界各国甚至包括台湾在内的人们,对鲁迅文学无不产生了认识上的误解和偏见,甚至是错位乃至对立,这是不难理解的。从政治的角度说,国内的鲁迅研究,在大部分时间里和很大程度上,带有“左”的色彩。这妨碍了我们对鲁迅著作中关系到人类文明进步最有价值的和带有世界共性的那些部分的开掘,从而错过了有效地向世界文学界宣传、介绍鲁迅的许多机会,鲁迅这块真金,至今还没有放射出其应有的光芒,世人也就无法在尘封中找到这块宝石。再者是受各国社会历史环境的限制。任何一个社会、国家或民族,受到外族思想文化影响的时候,其受影响的内容、方式、程度等方面的总和,是绝对不会相同的,这是因为“一个国家的文学对于另一个国家的文学的影响是和这两个国家的社会关系的类似成正比例的。”⑥以此,影响的情况也就各自有别:“当这种类似等于零的时候,影响便完全不存在。例子:非洲的黑人至今没有感受到欧洲文学的任何影响。这个影响是单方面的,当一个民族由于自己的落后性,不论在形式上,亦不论在内容上不能给别人以任何东西的时候,例子:前世纪的法国文学,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俄国的文学,而法国文学却没有受到俄国文学的影响。最后,这影响是互相的,当由于社会关系的类似及因之文化发展的类似的结果,交换着的民族双方,都能从另一民族取得一些东西的时候,例子:法国文学影响着英国文学,同时自身亦受到英国文学的影响。”⑦以上之所以大段引用了普列汉诺夫的论述是因为关于鲁迅文学对世界其它民族影响的情况,我们尚不能准确断定属哪一种,而想就教于鲁研专家,并以期引起广泛的注意。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想就此作出一些臆断。就国情而言,如中国,赫赫然有着无数辉煌的文明古国,竟然一朝论为殖民地半殖民地而遭世界列强的瓜分,并落得反抗无力、图强不能的可悲下场者,固然不多,但在鲁迅当时及今或被异族奴役、抢掠或本民族自身精神萎靡,其国情与中国大有相似之处者,不能说没有,如历史上的印度,当今的一些第三世界国家。然而,鲁迅对世界的影响不仅单方面的情况不多,连相互影响的情况,就目前研究显示也不是那么明显,这不能不使研究者想到第二种情况,即自己的落后性。当然,这落后并非普列诺夫所指(鲁迅文学)“不论形式上亦不论内容上不能给别人以任何东西”,此处所谓“落后”是指鲁迅之前、当时及身后近200年来中国经济的落后,由此而来的民族地位的低下,和由此产生的一系列问题,如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封锁及中国的自我封闭,割断了中国与世界的经济乃至文化的交流等等,导致了到中国来的留学生少,通汉语的人少,研究中国文学的人就更少,从而失去了鲁迅文学被世界各国认知的许多机会。第四,时代在不断推进,历史也在不断的变迁。中国五四式的历史再也不会重演,鲁迅式的中国知识分子如饥似渴地吮吸西方文明的乳汁的情况也不可能再现。在这个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经济突飞猛进,而人类的知识呈几何型增长、高度自由发展的时代,某一种思想独踞统治宝座是不大可能的了,鲁迅文学想要享受当年果戈理等文学家的作品在中国那样的殊荣也已没有了可能。然而鲁迅毕竟是中国现代文学画卷中的耀眼明珠,同样也必定会在世界文学中光彩夺目,这就需要无数的研究者在历史的沉淀中发掘出鲁迅文学所特有的,在人类文明史上具有永恒价值的内涵,那时的鲁迅及其文学就一定具有荷马史诗、莎士比亚式的荣耀,永远成为人类精神文明取之不竭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