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四新文学运动中,散文创作的发展一直比较稳健,水平也比较整齐,被视为收获至为丰饶的领域。鲁迅在《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中指出,五四时期“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鲁迅的这一结论,是从对散文创作数量和质量的综合评估,特别是对五四时期散文质量的评估而得出的--据统计,新文学运动第一个十年中,小说,诗歌的出版量超过了散文集的出版量;但就作品的思想性与艺术性而言,散文小品的成就却超过了其它的文学样式。相对而言,散文创作所受外来影响也远比其它文体所受的外来影响微弱。 五四时期,是中国现代散文理论的建设时期,不少散文作家在从事散文创作的同时,也在不断总结经验,更新观念,输入外国散文随笔理论。虽然就某些作家的单篇文章而论,见解往往不够深刻,观点缺乏系统性,甚至不无偏激和失误之处,但他们的意见却具有很强的互补性。综合其合理因素,就初步构筑了我国现代散文的理论体系。 最早探讨现代散文革新的有胡适、钱玄同、傅斯年等先驱者。但他们对散文的特性一时还界定不清,对散文语言提出的要求也局限于明白畅晓,简截自然;即重视散文语言必具的朴实美,而无意中却忽略了追求使读者获得高层次审美愉悦的深邃美。有人将胡适散文比喻为水晶球,虽然晶莹剔透,但细看多时就渐觉乏味,就是这种理论必然导致的后果。促使具有独立品格的艺术性散文诞生的是周作人。论者多以周作人1919年3月在《每周评论》上发表的《祖先崇拜》为真正的白话散文,但周作人自认为这篇文章说得“理圆”而无“余情”。1921年6月18日,周作人在《晨报副刊》发表《美文》,公开提倡艺术性较强的散文小品。这种“美文”可偏重抒情或偏重叙事,也可抒情与叙事相夹杂,但无论属哪一种类型,都要以深刻的思想作灵魂,以真实简明为美学标准。周作人还指出,要给新文学开辟出这块新的土地来,既要借鉴外国的美文(如英国的散文随笔),又要继承古典美文,如“序”、“记”、“说”的传统。这篇文章虽然短小,却成为了现代散文观初步形成的标志。 在中国现代散文文体建设方面,鲁迅也付出了创造性的劳动。他翻译了日本评论家厨川白村的随笔集《出了象牙之塔》,率先在中国提倡闲谈体(或称娓语体)的散文。书中有一段话为当时的散文作者所广为传诵:“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兴之所至,也说些以不至于头痛为度的道理罢。也有冷嘲,也有警句罢。既有humor(滑稽)也有pathos(感愤)。所谈的题目,天下国家的大事不待言,还在市井的琐事,书籍的批评,相识者的消息,以及自己的过去的追怀,想到什么就纵谈什么,而托于即兴之笔者,是这一类的文章。” 五四时期的散文作家中,还有人强调散文的真情实感,有人强调语言的独特旋律,有人强调散文的时代脉搏,有人强调散文的确切思想,有人强调散文“美在适当”……直到1935年8月,郁达夫才对现代散文的特征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概括。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序》中指出,现代散文最主要的特征,是每个作家的每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作家的性格,嗜好、思想、信仰、气质无不在散文中得到纤毫毕现的流露。从这个意义上说,散文比小说更具自叙传色彩。此外,现代散文不仅题材的范围扩大,而且对语言的要求也很宽泛,既可以使用典雅文净的语言,也可使用引车卖浆者之流的语言。现代散文的第三个特征,则是人性、社会性与大自然的调和。也就是说,散文作者要处处不忘自我,也处处不忘自然和社会,使作品达到“一粒砂里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的艺术境界。五四时期散文作家的上述理论,有力地推动了散文创作的繁荣。 就五四时期散文作品的内容和形式而论,的确是姹紫嫣红,千姿百态,正如朱自清的《论现代中国的小品散文》一文中所概括:“有种种的样式,种种的流派,表现着,批评着,解释着人生的各面,迁流曼衍,日新月异。有中国名士风,有外国绅士风,有隐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写,或讽刺,或委曲,或缜密,或劲健,或绮丽,或洗练,或流动,或含蓄,在表现上是如此”。(载1926年7月31日《文学周报》)比如,按题材划分,有陈独秀、李大钊等人的议论散文,有胡适、瞿秋白、孙伏园兄弟等人的游记散文,有焦菊隐、高长虹、于赓虞等人的抒情散文。按风格而论,冰心的散文委婉雅丽,周作人的散文冲淡自然,许地山的散文联想丰富,徐志摩的散文词藻富丽,以至有时“浓得化不开”。以文体而论,则有闲谈体,随笔体,格言小诗体,自由体,抒情体……五四时期的散文创作实践,极大地丰富了中国现代散文的艺术形象和表现手法,为日后的散文创作提供了宝贵的借鉴。 作为五四散文传统,我认为最应该继承和发扬的,是散文作家强烈的参与意识和人世精神。众所周知,由于中国近、现代社会的急邃变化,阶级矛盾与民族矛盾空前剧烈,散文作家大多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他们感时忧国,奔放峻急,高度重视文学的社会功利性。他们不仅以创作者的身份现身於文坛,而且往往以社会批判者、社会改革者的英姿屹立於思想文化战线,自觉承担起挽救国家危亡、激扬民族精神的历史重负。从本质上说,五四时期的大多数散文家(包括胡适、周作人、林语堂等)都是一些政治性很强的人物。所以,五四时期的散文创作是以议论性散文为发端,以《新青年》《每周评论》《新社会》等政治色彩鲜明的刊物为阵地,并随着文学革命和思想革命的深入而繁荣滋长。五四散文作者群中,最光辉的代表就是鲁迅。在散文创作领域,鲁迅不仅贡献了堪称中国现代正宗散文的典范之作《朝花夕拾》和《野草》,而且又创造了一种新型的散文形式--杂文。这一文学形式一方面吸收了外来的essay(随笔)和feuilleton(小品)的特点,另一方面又和中国古代散文(如魏晋文章)的深厚基础相关连。杂文在鲁迅创作中占有极大的比重。鲁迅在他一生中,特别是在后期思想最成熟的年月里,将大部份心血倾注到杂文创作中--他除了写过五篇历史小说之外,创作的几乎都是杂文。由於鲁迅把他那罕见的深刻思想,惊人的艺术天才,渊博的书本知识,丰富的人生体验,都凝聚在他的九百多篇杂文当中,因而使他的杂文成为了中国思想史上的辉煌篇章,成为了中国现代散文难以逾越的高峰。无论对於鲁迅本人,还是对於中国社会、中国文化,鲁迅杂文的重要性都超过了他的小说和其它著作。如果离开了这些杂文,鲁迅作为文学家的份量就会减轻,甚至就不会有现在这样伟大的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