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一生创作经历了三个阶段,前期以诗歌创作为主,呼唤十月革命的红云,投身于新文化运动;中期以散文(叙事抒情小品)为主,记录“五四”运动落潮后抑郁苦闷、彷徨踟蹰的心情;后期以杂文为主,展示他如何艰难而又坚定地走向斗争的前哨。觉醒、踯躅和奋起,概括了朱自清一生的经历。他最初由向外吸取新知,又转而内省“反求诸己”,最终突破中庸哲学,直面惨淡的人生,参与现实斗争,成为一代知识分子的楷模。人生中期,是一生中最为困惑、纷扰和重要的时期。穷而后工,又是创作最为动情、诱人和坚实的时期。我们把朱自清的中期定为1922年至1937年,这一时期他处于极度的苦闷中。传统的中庸文化受到西方文化的严重挑战,最早反映在长诗《毁灭》中,劈头就宣告说: 踯躅在半路里垂头丧气的 是我,是我! 这以后,他停拨诗歌的琴弦,转向散文,吹起苦涩的人生洞箫。对于这以后的散文,我们应如何读解呢? 朱自清是“狷者”吗? 闻一多拍案而起,朱自清宁可饿死,他们都是“民族的英雄”①。长期以来,许多研究者因而滋生误解,论定闻一多是“狂者”,披发大叫,跳踉搏跃;朱自清是“狷者”,坚韧温雅,不同流合污。②其实所论欠当。狂、狷之说,出自《论语·子路》:“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呼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欲与合乎中道、中德者相交,不得,求与志向高洁、积极进取的狂者交,又不得,复次与不作坏事的狷者交。对此,《孟子·尽心下》作过解释:“‘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孔子以得中庸之道为理想。他曾批评:“师也过,商也不及。”子张、子夏均未得“中”③。朱自清的人生理想也是欲得中庸,而非狂者、狷者。他自幼浑厚笃诚,待人接物,不亢不卑;处世行事,无所偏倚。这也反映在他的散文创作中,即便后期的杂文,也是温雅以发情,微婉以讽事,仍不失儒家风范。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自汉魏以来不出儒释道三个圈子,或儒或道,或儒而兼释与释道合流。朱自清恪守儒者之德。据孙伏园回忆:“佩弦有一个和平中正的性格,他从来不用猛烈刺激的言词,也从来没有冲动的语调。”④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庸也不失为一种美德,如《礼记·乐记》所谓:“中正无邪,礼之质也。”又如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所言:中庸是“一种不偏不倚的和谐生活”⑤。当然,中庸也会孳生出意志薄弱、无所作为,或模棱两可,无所是非的人物,更严重的是它会削弱斗争意志,丧失民族的竞争意识。 在“五四”作家中,鲁迅是彻底反中庸的,并深知其危害。他反省说:“我正因为生在东方,而且生在中国,所以‘中庸’‘稳妥’的余毒,还沦肌浃髓,……使我自惭究竟不及白人之毒辣勇猛。”⑥面对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当政者的腐败、怯懦,鲁迅以其犀利、有力,刀刀见血的杂文,坚定地举起了反中庸的旗帜。与之相较,朱自清的那些面向社会、抨击丑恶、揭露弊端的散文,如《生命的价值--七毛钱》、《航船中的文明》、《旅行杂记》和《海行杂记》等,便显得力度不足、深度有限。1926年北京发生了震惊中外的“3·18”。当时朱自清跟随清华大学的游行队伍亲临现场,目睹段政府卫队在光天化日之下屠戮学生,又继之抢劫、剥尸,自己也险遭毒手。悲愤之余,写下了《执政府大屠杀记》。这篇本应作狮子吼的檄文,在文末用了一个设问句,一下子缓解下来,使心中刚腾起怒火、等待作者指示的读者感到失落。清华大学烈士韦杰三同学是在“3·18”惨案中壮烈牺牲的。朱自清隔十天后写的《哀韦杰三君》,热情地称颂烈士的德操和为人,但只字未提死因,对元凶也未发一词,避开了政治斗争,与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对读,味道完全不同。正是中之道的浸润,使朱自清的散文失却锋芒,更乏直面斗争的气魄,他自己也是有所省悟的。在《白种人--上帝的骄子》中记述小西洋人如何凌辱自己,说那独断独行的作风,都是强者、适者的表现,决不婆婆妈妈和黏黏搭搭,“一针见血,一刀两断,这正是白种人之所以为白种人”。朱自清在小西洋人的身上看出了一部民族外交的屈辱史,这一反思是极为深刻的。但实际生活中的朱自清却是谨小慎微的,吴组缃回忆说:“他极少说自己的意见,偶尔说及也是嗫嗫嚅嚅的,显得要再三斟酌语句,唯恐说溜了一个字,但说不上几句,他就好象已经越出范围,极不妥当,赶快打住。”⑦朱自清果断、刚烈的性格,是在抗日战争之后,逐渐磨砺出来的。 与中庸观相联系,中期的朱自清在政治上采取保守主义态度。据当年西南联大同事吴晗回忆说:“他对现实政治,不但采取逃避的态度,并且经常弄不清是非,到了逃不了的时候,也有时站到错误的、反动的方面去。”⑧他的学生王瑶也说:“无可讳言的,朱先生的思想和政治立场的转向是晚年的事情,以前他是相信国民党政府的”。⑨这些都是符合实际的。检视朱自清中期的散文,所写的多是父子、夫妇、儿女和朋友之情,很少触及政治。“半瓣花里说人情,一粒砂里见世界”,虽然与现实相关,也可感到时代的脉搏和社会的状况,但终究反映不出时代的风云和斗争的现实。有的论者,摘取朱自清散文中的个别字句,发挥想象,把他描写成战斗者,例如取《荷塘月色》:“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一句,便说朱自清在江南时期,“在共产党的影响下”,“以革命民主主义的姿态战斗过,呼唤过”⑩。这是缺乏事实根据的。从他的性情言行以及创作的内容看,说朱自清的中期是一个深谙中庸之道的谦谦君子,更符合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