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与散文似已结下了缘份。自己不会写,但读它却渐有些入迷,故心中要说的心得也多了起来。这两个月,翻看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小品经典”四十八种,着实过了一次瘾。但读到周作人、梁实秋、林语堂等人关于散文的意见,觉得对于散文的问题,前人该说的大多已说了,后人再重复,实在有多余之嫌。散文是已熟透的文体,当代人要想在此处翻出新样,招引众人驻足观赏,没有天马行空的气魄与才气,我总疑心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行至90年代,中国散文确实大热起来。不过这种热,大多是把思路拉向过去,重温周氏兄弟那代人的旧梦。汪曾祺、孙犁、张中行等人的魅力,就在于把精神状态,还原到“五四”文人自由境界中去,后起的优秀中青年作家,也大多模仿着先人的样子摸索走路。所以,散文的热,其实是一种心灵和精神的调整。唐代时的所谓“古文运动”,宋初的“复古运动”等等,都是众人调整心灵秩序的一种努力。前仰古人,后启来者。几千年的中国文学史,每次散文的复兴,大多是打着前人的某一旗帜进行的。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散文复兴,在一定意义上说,也是这个道理。虽然,历史并不是简单的轮回。 1994年的中国散文界较浓厚地散发着“五四”前后的某种文化气息。在粗略地浏览了一下各出版社推出的散文集,和某些报刊上的作品后,有一个突出的感觉,就是:“五四”以后形成的几种散文路向,在延伸着,虽然在质量上有参差不齐的感觉,但我以为,在一些作家的精神状态里,还是可以看到许多与前人不同的、有特点的东西。散文艺术,在“五四”人文传统启示下,正悄悄地发生着自身的变动。 这种变动的最大特点,在我看来,是出现了几种不同类型的、不同模式的散文家群体。这些群体是自发的云集,没有口号,没有核心,它们散状地漂在四处,而精神走向却各有途径。宗师于鲁迅、周作人的作家越来越多;有的在汪曾祺的影响下,执著地走着沈从文、丰子恺式的清雅之路;还有些乐于在散文与学术小品间徜徉,文体甚至也颇像张中行的古朴、深奥的样子。散文的个性化越来越强了。张承志、周涛、王英琦、斯纾等人,毫无书斋气与匠气;王蒙、刘心武、李国文、邵燕祥常有锐气的佳作;余秋雨依然独步于文化苦旅之中,他的苦苦思索与浓郁的悲壮感,使他在这一年间依然引人垂青。生活气的、乡土味的作品也不断涌现着,但却抵不住文人气十足的文化小品的称雄之态。由此为契机,伴随着散创作的趋于书斋化,古典散文的“聊斋”、“书话”式的文体,也大行其路。贾平凹的散文集有多种版本问世,其看好的势头,不减于《容斋随笔》、《曾国藩家书》的销量。可以说,本世纪以来,“五四”时期的散文是一个热点;90年代以来的散文复兴,也是一个热点。两次散文的繁盛与“热”,均与社会开明与思想解放关系甚大。不过,1994年的散文热,不是一种理论思潮下的精神释放,这一点与七十余年前的“五四”,是有根本区别的。今日的散文家们各自拥有着自己的天地,或疑古,或“国粹”,或在自己的园地品茶论道,或孤独地前行而苦吟痛想。这是一个散淡、开朗、多样的时代,是各路文人自走其路,求新、求变、求异的时代。《读书》、《散文与人》的许多佳作,大概最能窥见当下文人的诸种心绪。或许,目前尚无鲁迅式的巨匠,但在张中行《顺生论》的哲思中,在余秋雨《文明的碎片》的漫步里,在诸如王蒙、邵燕祥、汪曾祺、赵园、舒婷诸人的独白之间,我们多少可以感到人文主义的情结。其中或有庄子般的大智大气,亦有周作人式的博学杂识。我在赵园发表的少量的散文中,读出一种悠远的、苍凉而炽热的生命之流;在张承志的血性气质中,领略到异于中原文明的新、奇、高、古的力量。你可以不认同他的的价值选择,但却无法拒绝他对你的冲击与震动。在儒学气十足的小品文流布于世的同时,有一两个张承志式的狂飙人物,你总不会觉得只有书斋中的自得其乐,才是最佳的境界吧? 张中行在1994年推出的几部厚重的学术小品集,引起了学术界和散文界的广泛注意。从80年代末到现在,他的存在,对文坛是一个不可小视的现象。对张先生的评价虽多种多样,但他新出版的《顺生论》,委实是让国人新奇不已。此书把人的感知过程与求新的理性意识,很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小家碧玉的生活小品,读过后只能一时兴奋,却少了咀嚼的味,张中行的作品是求知的劳作,是精神的自省与拷问。在史与识之间,在理与情之间,在形而下与形而上之间,先生的体悟很是独特。你丝毫读不出他的贵族气,或故弄玄虚的调子。他的一切作品,均为知天命而作,为人生而作。这种劳作,不是仅凭一时性灵的冲动,而是来自于对几千年中国文明史与西方人文主义思想史的筛选,来自于生命的深层体验。他不像学院派文人那样正襟危坐地谈玄论道,他以布衣之躯参悟三生,把高深的学理转化成平实的意识,仿佛一个饱经沧桑的历史寓言者,让我们看,让我们听,让我们随他一同感受那熟悉而陌生的人生大限。周作人之后,杂家出现的很少。张先生的出现,让我想起了周作人,想起梁实秋诸人。尽管他的文笔与哲思,未必篇篇都达到化境,而你必须承认,他把旧式学者的优点很好地继承了下来。 学者类型的散文家中,余秋雨、宗璞、赵园、陈平原等人的作品,各自拥有自己的读者圈。读余秋雨,觉得他最大的贡献在于,他打破了传统学人小品与游记、学术论文的界限,而是把三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既有传统游记的性灵,又有学术品味。同时,更为重要的是,他在散文天地间,寻找到了一种既可让大众接受,又让文化人感兴趣的通路。把学者的哲思化解为散记,把散记写成了有情有理的哲学札记。余秋雨已形成了属于他自己的模式。我近来发现,他有时似乎在重复自己的思路,这大概会限制他向更深之处发展。《文明的碎片》已显露了这一点。但读他的作品,确实常可领略到一种常人少有的东西,仅此一点,就足以让世人刮目相看。当许多散文家过于在小情调之中周旋的时候,余秋雨,却向我们传来了山野间远古的声音,传来了当代知识者的阔大的忧患感。也许,你可以挑出他的许多弱点,但是,他在文体上的别具一格,至少说,丰富了当代散文的样式。 活跃在学术界的另外几位学者,也常有佳作问世。陈平原的文章越写越漂亮了。周作人与梁实秋式的笔法,常隐现在他的文中。他文中较少精神的孤苦与骚动,那些书斋味很浓的自娱情调,让人品出学人自我思索的快慰感和平实、厚重感。赵园则是另一个路子,散见在报刊上的一些随笔,很有她个性的东西。和她的学术论文一样,在《窗下》、《中年》、《偶合》诸文中,你隐隐地会发觉那种冷寂、洒脱、幽深的情绪。她对世界与自身过多的敏感,与思辨理性冲撞在一起,散出冷热交织的诗意。可惜她写得太少,而惟其少,故显得精。这种律己的个性,对人也是一种启示吧?与赵园相似的另一位女学者宗璞,给人的印象也非同寻常。她写散文,文人气很浓,少有女人的纤细,而过多的男式文人的沉郁和苍润淋漓。宗璞写散文的历史只有十几年,但已老练娴熟得很。她生活面很窄,一生只限于学术圈中,可文中却常有奇想,在宁静、淡泊中,让人读出一种历史感与苍凉感。她的作品,常让我想起朱自清、俞平伯,浓郁的学人味,使她的读者不会像余秋雨那么多,可我觉得,这样的散文家,毕竟还是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