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有月亮的荣耀…… ──铁凝 膨化:代价昂贵的程序 铁凝确实无法揣度读者会从她的小说里“看见”些什么。当小说作为既成品进入流通和传播的领域,就赋予读者一种阅读和解释的权利。“你看见了什么就是什么。面对这些小说你永远也不要相信作家对它们的发言,而应该相信小说本身。”(《〈麦秸垛〉自序》)铁凝这种雍容大度无疑又刺激着读者的好奇心,也鼓舞着读者的勇气。这里还有作者不便说明的原因。正如弗洛伊德所断言,真正具有创造性的作品,不是作家大脑中单一的动机和单一的冲动的产物。这就使得这类作品必然面对多样的解释。 我们首先发现了《玫瑰门》(1988)在《银庙》(1984)中的微缩,或者说,《银庙》在《玫瑰门》中的膨化和延伸。 都有一个从外省来到北京小胡同的十二、三岁的少女(《银庙》中叫三三,《玫瑰门》中叫眉眉),都有从带廊子的北房搬到背阴的南房的奶奶或婆婆,和北房的新主人街道主任罗大妈,都有一只偷窃过罗大妈家食物的雄猫,以及其他相近、相同的宏观和微观。长篇小说对过往作品生活材料的复制似是无可避免。何况《玫瑰门》内容的丰富博大信息量的密集早有定评。如果这种膨化和复制不再是创作的短视和枯竭,就需要寻找别的解释。 不管三三或眉眉带有多少自传色彩,铁凝迷恋的确实是一种较为特殊的女性心灵成长范式。人类学和心理学所关注所展示的习常范式,是以父母作为中坚的核心家庭之下的女性化教育。特别是母女关系,心理学和人类学家通常会将其视做女性心理构成的关键因素。两者性别、社会角色、社会期望的一致性,使这种因素取得支配地位。将未成年女性置放在另一种环境里,其进程和结果又将如何? 《银庙》中三三最早朦朦胧胧体验到的两性的对抗和吸引,居然是在人和动物之间进行的。三三在日记本中写进自己的秘密又希望被人窥探,当意识到这种心理正被雄性的狸崽所窥破时,三三便由恼怒滋生出愤恨。狸崽偷走罗大妈的白条鸡而且熬过罗家的毒打,使三三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时,被窥探的是狸崽,是雄猫与雌猫的扑逐和嬉戏。即使三三这时并不懂得儿女之事和生殖繁衍,三三也已经开始了她的女性哲学第一课。到后来,银庙这座大院里所有躁动着的猫汇入那时也一样躁动着的人类上街游行的大军并且一去不复返,这给小说创造了一个隐喻,这个隐喻也属于少女三三。 心灵成长首先是一个人类学心理学内容。当铁凝将其作为文学母题而加以多次重复时,我们便有理由认定这是对“原始意象”的深层发掘,使之浮于意识的层面,从而为现代人的心灵畸变提供一种补偿。 《玫瑰门》中眉眉的心灵成长掺入更丰富的社会内容,但眉眉仍然生活在一个没有“核心家庭”的文化框架里。这或许是眉眉和婆婆(外婆)始终拧着劲的原因,或许还因了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居然有红润的双唇(三三也曾对她奶奶红润的双唇表示过某种不满)。眉眉或三三便过早地超越对成年女性角色特征的模仿而直接进入对抗。眉眉的生活空间正是如此。眉眉被唯独缺失母亲的女性世界所包裹。创伤累累迷恋自我,因而不可能予人以理解和温情的婆婆,性格乘僻而又让人觉出有几分仙气的姑爸(姑母),目空一切却又不乏本能冲动的舅妈,人的复杂、世界的复杂使少女眉眉永远也难理解发生在这座院子这群女人中的一切。婆婆一家与罗大妈、与社会的对抗和妥协,多有浮于生活表层的社会动因,四个女性(婆婆、姑爸、舅妈和眉眉)之间的或激烈或平和的对抗,却是一场看不见的战争。关于青春和衰朽,关于得意与失意,关于生理的欲望和精神的追求,则是战争的内容。“文革情结”无论在《银庙》还是《玫瑰门》中都属肤浅的无须特别关注的层次。铁凝最大的优势最大的成就在于对女性深层心理结构的探寻和发掘。 心灵成长如何在特定的文化习规里完成,《棉花垛》(1988)展示了新的图景。与《银庙》和《玫瑰门》不同,这部中篇中的两个少女都生活在有母亲的空间里,但母亲们的文化经验并未对乔和小臭子产生实际的影响。铁凝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她们的存在。乔有属于自己的封闭的世界。她喜欢一个人想心事:想家雀掐架,鸡配对,爸妈杀了鸡便去偷看鸡屁股,然后想既然屁股都一样为什么还分公母?顺便一说,《玫瑰门》中的眉眉也有看鸡下蛋然后动着小小心思的癖好。乔与外部世界的一个重要联系是到主日学校“背片儿”,那目的其实不在识字,而在“片儿”上的洋画,洋画画着淫乱的人下地狱的种种恐怖情景,但乔似乎并不觉得恐怖。不要以为乔是从主日学校走向心理发育和成熟的,这之前,她早就确定了自己的女性地位。她知道自己出众,人前人后就更显出诸多“好看”。主日学校并没有对她提供进一步的教育,她与生俱来就有很强烈的直觉。她还是一个了不起的教育家。 十五岁的少女乔完成了对十岁的小臭子和老有的性启蒙,这看来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又在情在理。铁凝不吝笔墨描绘了这场启蒙。启蒙是以游戏的形式开始和结束的。通过对成年人生活的模仿以表达愿望的游戏,在《银庙》中从未涉及。我们见到的作者的早期儿童生活作品也较少关注作为儿童生活重要内容的游戏。三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玫瑰门》中有包括眉眉在内的多个小孩子,真正写游戏的文字仍然少得可怜。这便引起我们特别的关注。扮小媳妇扮新娘做娶亲的游戏,在人们的童年经验中当属普泛现象,而人生识“性”淫乱始,《棉花垛》独擅风骚。老有和小臭子在乔的编排导演下玩汉子串门儿娘儿们养汉的游戏,实在是人生绝妙的寓言。相同的教育背景使乔和老有保有作为人的尊严和圣洁,小臭子却真的走向“淫乱”,从而酿成自己的人生悲剧。人们很容易将其归因于遗传和血统,因为小臭子的母亲便是一个更好的老师。但显然这里还应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外部条件始终只是诱因,小臭子心理“黑洞”中不易为人所见的因素,直接驱动着她走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