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涛的文字是我经常性的沉思主题之一。不敢说研读过他全部的诗文,但目之所及的他的文字,包括零散的片言只语,我都是慎重对待的。这里面肯定夹杂着个人的偏爱与私心。在我的贫乏的阅读生活里,那是些值得记忆的好日子。 关于周涛,我还没有写出让我满意的文章。 我努力清理自己涌动的感觉,不断闪现一些念头,希望一下子抓住关键的地方。但又总是写写停停,常常有弄不下去、坚持不住的危险。我感到一种份量,像有副石锁吸石般等待有人将它举起,原地转上三圈,如怀抱一个婴儿那样再轻放原处。但实际情况是再往上拎一寸竟也那么困难。好作品就是这样,一阵乱箭过后静气一看多是擦边球,不是因为目标太小,倒是由于目标太大。中的是容易的,惜乎离靶心太远,结果倒等于不得要领。甲说:“我说对了”;乙云:“我也说对了”;丙用总结和反诘的口吻说:“你们都对了,难道我还错了不成”。评家相持不下,作品文丝不动。一部“红楼”,几乎是读者与识家的汪洋大海,你说利害不利害? 关于周涛,我像个贪婪的猎手那样盯牢他了。我觉得在当代这个文事凋零、“千山鸟飞绝”的凄惶之刻,遇到这样一个“大家伙”不容易。我不能轻易下手,我得和自己的耐性赌一赌,看谁坚持得更久。 二 是的,严肃的文人和作品在今天越来越像是过去时代的遗物,几乎一下子具有了经典的意义。法兰克福学派的重要人物阿多那说过这样一句话:商品已经成为它自己的意识形态。商品化改变了人们对自身、对生活、对文字的根本态度。今天的生活性质已经迥异于过去的岁月,日常诗意的消失改变了文本的社会共享性,纯粹精神的白银如同过时的装饰,被充满威胁意味的时俗所抽空。在消费社会的众声喧哗之中,严肃的文人与作品像小范围的节日庆典,不能指望拥有世俗的恩宠。精神和灵魂的形势十分严峻,充满绝决的悲壮与凄怆。 在这样的时刻,写作和阅读仅仅是漫漫白昼中一个烛光摇曳的象征。作品的研读就是排除,就是从日常遮蔽中发掘般地停留在一个无法与众人分享的封闭时空,而批评则成为诚恳的居所:批评先是恢复一个文学爱好者纯净的心情。无形的封闭,使创作者和认识家,使无数形形色色的“对垒者”放弃内部的无聊“械斗”,变成“大家族”最后的一群遗孤。轮回的世纪之水再次漫过远眺的人间城廓和回眸的古老乡村。留在山顶的人把自己固定在山顶。又一次:写作从写作开始,阅读从阅读开始。有初始的静穆,有创立的庄重。 西部生活的缓慢、懒散和游手好闲的歌手相互接近,相对封闭的环境更有利于沉思而不利于交流。在人烟稀少、远离浮华的西北,在稀稀拉拉的土著和被三三两两的游客偶尔闯入的新疆,周涛像溃败后的嫡系误入荒野的那一支余脉。他的生活和写作高度地个人化,所有的困难和喜悦都是静处的隐秘。在西北和新疆,沙石裸露的旷野中,突然会冒出一颗大树,如同大有深意的安排,方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土地就守着这么一颗大树。它的存在奇怪、突兀而又神秘,只能是一种暗示。它干枯后仍会站立几十年,只到有一天轰然倒塌。你要相信,它的确会坚持到最后。这样的“大树”,还有青海的昌耀。周涛是古典的,生活性质的变化使严肃精神的创造自动变成反消费的力量,从而被现实甄别出来,成为异样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全部的严肃艺术,不管奉行怎样的手法和态度,都本质地带有一种“梦幻”的性质,成为“浪漫”的晶体。在消费主义相对薄弱的西北和新疆,周涛是个顽固的存在,孤立,绝决,不为所动。诗的激情消退了,虚拟的故事的繁殖消退了,剩下沉思的随笔和散文。艺术为它的强度找到适当的表达形式。周涛散漫的古典气息,被流转的现实甄别出来,成为见证。 阅读周涛,需要一种纯精神的姿态,需要摒除那种东张西望的浮躁之相,需要一种封闭的“剧场效果”。在文学不再是现实的露天演出后,文学的新闻记者只有被安排到一个与现实暂时隔离的情境之中才仿佛是真实的事件。周涛孤寂而智慧的文字、精采纷呈的语言和静心的沉思,为我们的精神漫游提供了一个纯粹而醉心的情境。在这个情境里,一切非艺术精神的插语都被当成无礼、冒失的举动,都应该放在“剧场之外”或“散场之后”。当消费主义不见容于严肃精神的时候,严肃精神从消费的观点来看就变成一种“表演”、一种似乎是“不真实”的东西,一种实际上被消费主义遮蔽和歪曲的东西。语境的改变,已经使严肃艺术带有悲剧的微笑,已经使它自动成为讽刺的艺术,成为世俗社会的逆动力量。 三 《稀世之鸟》是周涛进入散文后的第一部散文集。“稀世之鸟”这篇散文在《稀世之鸟》这本集子中并不是最好的,质量中乘,篇制略小。周涛选用这篇的标题作为集子的名称肯定是有所触动。统观全书,应该说这书名选得极好,像是经过透焦,先是燃出一股白烟,而后冒出蓝色的火苗,精神与灵魂的幽蓝火焰开始舞蹈,异样、健康、深刻、活泼,仿佛那个遗世独立的朱鹮。这书名的暗示与隐喻,可以由此联想到智者的当代隐忧,可以观照古典精神的当代处境,可以洞见一颗高贵、自负和闲适的灵魂,可以发现踽踽独行的孤旅的内在坚守──或者,就是直指一种经久不见、匿于尘寰的真象与本质。1992年我在一篇关于周涛的短论中这样写道:“周涛是人格意志很强烈的诗人,表现出现代社会稀有的品质和超前的‘古典’,这种强大的平衡能力一定有某种精神作为支持──就像许多孤军奋战的人那样,企图扳回顽固的陈腐势力而自己不被歪曲。在这里,我们看到绿色和平组织的橡皮艇固执地阻挡工业大国庞然大物的垃圾船和载有核武器的航母。”①在周涛的散文作品中,洒脱而尖锐的周涛又多了一份中年人的庄重与忧伤。他肯定经历了时间的力量,感到生命在后半场时段里的暗示,也只有时间能够做到这一点,能够完成它对强烈个体最后的塑造。 四 暑气退尽,高爽的气流穿过秋天的黄金树,一种大牺牲和大收获泄露它的悲悯与愉悦,格斗的骑士牵马散步,进入还乡与沉思。他发现还乡之路是如此的清寂与孤单,身后的高岗上大队人马越离越远,连问讯也十分困难,只有微微的晚光与星辰隐隐相随。散文周涛,愈显怆然之色,无奈地吹起口哨,惊醒宿鸟与波光。周涛说:“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②他在强调什么,又像在回避什么。周涛说:“一个人只要没有个死去的亲人埋在地下,那他就不是这地方的人。”③他在寻找什么,若有所思的感获之情又像一种丧失的叹息。周涛说:“酒一样的乡情醋一般酸。”④温软的、带着泪光的东西正在一个硬汉的身上成长,仿佛从体内分离、饲养出的一个稚童。周涛忆起王昌耀多年前记在他本本上的一句话:“前方灶头有我的黄铜茶炊。”一种庄严、素朴和温馨的格局又复现出来,是家,是途中,是那个驻足、停留又重新出发的地方。整理旧物,清理行装,进入回忆的散漫的碎石与阳光之径,烈酒般纯净和极端的周涛突然神明心清,重现和蔼的神色。他写出温厚、忧伤、饱含智性微笑的《吉木萨尔纪事》、《伊犁秋天的札记》、《哈拉沙尔随笔》、《蠕动的屋脊》等等这样一些散漫与神游的篇什。过去的挑战之物变成后院里和善的讲谈与对视,如同惯于征战的老兵和对手拉起家常,发现他们竟是同乡。一种宽恕的心情解脱了亘久的对峙。这种几乎是宗教性的大彻悟只可能发生在极端的“革命者”身上,牺牲的美挽救了一切,灵魂显影它最后的底色,轰轰烈烈呐喊变成更富于穿透力的独白。经历了诗的枪林弹雨,返乡的骑士发现了岁月的幸存之物──这就是他自己,他哈哈大笑,复又停住。《稀世之鸟》的后记有一个标题:“我已经寻找过我自己”。周涛由诗而进入散文,是这样的自然而然而又意味深长,在当代作家的文体转换中,没有如他这样经过如此完美提升的。梨树开花了,天堂在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