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文学史上突出的悲剧式人物。他早期受西方科学民主思想的影响,形成了以个性主义、人道主义为基本内容的民主主义世界观。因此,年轻的周作人对革命充满了同情和向往。特别在“五·四”新文学发轫期,他满怀革命斗争精神地在《新青年》、《每周评论》等刊物上连续发表了《人的文学》、《平民文学》、《思想革命》等大量富有进步意义的理论文章,猛烈抨击封建礼教、封建道德,积极倡导新文学,成为当时新文化运动的骨干人物之一而蜚声文坛。 在“五·四”时期,周作人始终站在革命的最前沿,向着封建文化横冲直撞。用自己独特的白话诗文,打破了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给中国文坛吹进了一阵清新的春风。“然而旧的皮囊盛不下新的东西,新的思想必须用新的文体以传达出来,因而便非用白话不可。”①正因为周作人在理论和实践创作上的积极开拓,他被人们认为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扛大旗者,在当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留下了不朽的业迹。 但是,正当周作人在文学上拥有广阔的天地,可大展宏图的时刻,随着“五·四”退潮,他的为人之法,文学之道也随之慢慢地蜕变。在时代与个人、传统民族文化与现代世界文明、保守倒退与改革前进、清醒抗争与困惑沉沦等一系列的矛盾发展过程中,周作人渐渐地把“五·四”时期的“我”给失落了。从“文学有用论”到“文学无用论”,从“人的文学”主张到“无所谓的趣味言态”的文学表现,周作人走的是一条倒退的道路。他一步步地远离时代、远离并肩作战的朋友,直到最后的变节,把一个时代先锋的形象失落得干干净净。本文试着通过对周作人中后期作品的分析,粗略论述周作人思想、艺术情趣的发展轨迹与根源。 一 “五·四”退潮后,周作人的思想日趋成熟和复杂。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他面临着何去何从的矛盾,深深地陷入苦闷和徘徊之中。1921年4月16日,周作人发表了《歧路》一诗──“我不能决定向哪一条路去,我只是睁了眼望着,站在歧路的中间。”②在这首题目就十分显眼的诗中,周作人隐约地表现出要走与以前不同的道路,但又无法决定怎样来走。到了这年的6月,周作人再次将这种苦闷向朋友孙伏园倾诉:“我近来的思想动摇与混乱,可谓已至其极了,托尔斯泰的无我爱与尼采的超人,共产主义与善种学,耶佛孔老的教训与科学的例证,我都一样的喜欢尊重,却又不能调和统一起来。造成一条可以行的大路。我只将这种思想,凌乱的堆在头里,真如乡间的杂货一料店了。”③ 虽然周作人在“五·四”退潮后第一次出现了人生道路的徬徨,但他并没有一味地“睁了眼望着”。作为有思想有抱负的周作人,他在积极地寻找出路,一旦发现突破口,就立即准备出击。遗憾的是周作人只找到了“路的终点是死,我们便挣扎着往那里去。”④周作人开始对革命失去了信心!他胆怯和惧怕社会改革的艰苦性、残酷性,面对黑暗的现实,终于艰难地向后退了一步,但这不是简单的一步,它注定了一个伟大灵魂的失落。从此,周作人开始否定自己早年的所作所为,认为那是幼稚的、颇多理想和乐观的话,自己应该从头再来,抛弃那边所隐现的主义而热爱艺术与生活本身。这里周作人讲的所谓的“艺术与生活”就是一种脱离社会斗争,逃避民族矛盾和超脱尘世的隐逸生活。 1925年2月,周作人发表了《十字街头的塔》一文,把自己消极遁世的思想表现得淋漓尽致:“所以最好还是坐在角楼上,喝过两斤黄酒,望着马路吆喝几声,以出心中闷声,不高兴时便关上楼窗,临写自己的《九成宫》,多么自由而且写意。”⑤十字街头乃繁华之地,是社会的缩影,这里不可能有宁静。但周作人偏偏要在这繁华之地腾出一方土来,上面造起个修身养性之塔,蟹居其中,在别人纷纷离了塔走上街头挥臂疾呼之时,稳稳当当地做起自己的隐士梦来。 方向上的迷失,预示着迷失的结果。周作人的根本转折是在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之后。大革命失败了,蒋介石采用反革命高压政策,隐士般的周作人被时代的风浪彻底吓破了胆,他感到自己进入一个危险时期:“‘此刻现在’,无论在相信唯物或是有鬼论者都是一个危险时期。除非你是在做官,你对于现时的中国一定会有好些不满或是不平。这些不满和不平积在你的心里,正如噎嗝患者肚里的‘痞块’一样,你如没有法子把他除掉,总有一天会断送你的性命。”⑥面对严峻的形势,周作人已不敢也不愿从塔中走出,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为了打发塔中的寂寞而进行“闭户读书”。可以说,《闭户读书论》的发表,标志着周作人十年隐逸生活的开始。 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⑦周作人显得特别的谨慎:“我在文章中所谈的总还是不出文学和时事这两个题目,至于时事到现在决不谈了”。⑧回避现实,把自己孤立于众生之上;“吾家金人三缄其口,二千五百年来为世楷模,声闻弗替”。⑨“醉生梦死,这大约是人生最上的生活法罢?”⑩周作人身处水深火热的旧中国,有愤不敢发,有悲不敢鸣,有恶不敢斥;明哲保身,对国家、民族的命运冷眼相看,把自己框定在纯艺术中,礼赞娼妇,礼赞麻醉,这在民族存亡危急之际,在急需国人志士积极奋起之时,显得越发的消极和落伍。 思想的变化,必然导致文学主张和文学风格的改变,而文学作品又真实地反映了作者的思想和人生哲学。从1927年到1937年这十年间,周作人所创作的小品文数量极多,有《泽泻集》、《谈虎集》、《永日集》、《谈龙集》、《草木虫鱼》、《瓜豆集》等二十个集子。“以后应当努力,用心写好文章,莫管人家鸟事,且谈草木虫鱼,要紧要紧。”(11)“那么我们凡人所可以文字表现者只是某一种情意,固然不很粗浅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换句话说,实在是可有可无不关紧急的东西,表现出来聊以自宽慰消遣罢了。”(12)在众多的集子里,周作人写了大量有关草木虫鱼的文章和读书笔记。他写身边琐事趣闻,写蝙蝠金鱼虱子苍蝇。当然也有反映自己思想和文学主张的文章,如《过去的生命》、《国庆日颂》等,但这一类文章写得极其的曲折隐晦,不仅在语言形式上深涩难懂,而且感情的流露也是遮遮掩掩,说东道西没有明确的主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