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废名在回顾自己的小说创作时讲:“就表现的手法说,我分明地受了中国诗词的影响,我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又讲“对历史上屈原、杜甫的传统都看不见了,我最后躲起来写小说乃很象古代陶潜、李商隐写诗”。①这就从艺术手法和思想内容两个方面道出了其小说的特色,也是他当年创作的总纲。从《竹林的故事》一直到《桥》,废名严遵此纲,他以诗人的气质、古诗文的修养,执著于自己的艺术追求。 用诗人独具的眼光和敏感的心灵,在二、三十年代的农村中努力寻觅、捕捉古朴田园的遗风,描写哀而不伤的故事,塑造安于自然、达观超脱的人物,是废名田园诗的中心内容。废名不喜剧烈的矛盾冲突,不追求情节的曲折离奇,写着极为平常的人和事:乡间翁媪男女的坐卧行走、劳作娱乐。他虽不注意故事性,却刻意追求故事的美:纯真的青梅竹马之谊藏有无穷无尽的甘甜(《柚子》);恬静的菱荡中荡漾着淳朴的民风(《菱荡》);父女、母女相依为命的深情令人感动(《桃园》、《竹林的故事》);毛儿一家乐陶陶甜滋滋的家庭气氛让人羡慕(《毛儿的爸爸》);小林与琴子、细竹三人的平静相处启君作智慧的思索……这种被净化的故事和人物,与现实生活“隔了模糊的界”,给人以雾中看花的朦胧美。而这种美在当时的中国难以寻觅,“这些人与其说是本然的,无宁说是当然的人物;这不是著者所见闻的实人世的,而是所梦想的幻景的写象”。②可废名的梦并没有离开“醒生活”,因此在他美的故事中不时地流露出一丝哀怨忧郁,特别是在《竹林的故事》集子中表现更为突出。这种哀怨忧郁的流露以淡化人物悲剧命运和心灵痛苦的手法予以表现。《浣衣母》尽力淡化李妈一生的悲苦,以重笔墨描写她的美好心灵。据作者自述,“浣衣母”是作者族间一位孀居清贫的婶母,她在作者的心目中早就是一位最可敬重的“伟大”而“神圣不可侵犯”的“神”。作者在对婶母生活经历“反刍”时,有意回避悲惨贫困,提炼诗意,拾取那被人们抛弃的美──李妈温良慈和宽厚的美德,以及由这美德所浇灌的和谐友爱、真醇善美的人间乐园,致使小说呈现出清新冲淡与哀怨忧郁并蓄的风格。其他诸如《竹林的故事》以母女的勤敏、家事的兴旺,以及她们的互相体贴,淡化了失去亲人的悲恸;《桃园》以王老大倾注给女儿的深厚的爱,化解着阿毛对母亲的思念;《火神庙的和尚》用王四爹的慈心热肠,尽力掩盖金喜孤独凄惨的一生……如此可见,废名并非对劳动人民的痛苦视而不见,“而是以慈悲之心写人间悲苦在美好的人性人情中得到消解”。③越到后来这种“淡化”的幅面越大,在《桥》里已很难找到哀怨忧郁的影子,可仔细品味,仍会感觉到有一丝隐隐的悲哀溶进了作品之中。 以诗的手段抒情造境,描写氛围情趣,是废名田园小说的主要艺术形式。在具体操作时,他重细节不重情节,重场景不重故事,重生活情趣不重命运性格,明显地点出小说之“眼”──意境,突出小说诗化的特点。 著名哲学家、美学家宗白华说:“在一个艺术表现里情和景交融互渗,因而发掘出最深的情,一层比一层更深的情,同时也渗入了最深的景,一层比一层更晶莹的景;景中全是情,情具象为景,因而涌现了一个独特的宇宙,崭新的意象,为人类增加了丰富的想象,替世界开辟了新境,正如恽南田所说‘皆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这是我的所谓‘意境’。”④废名的小说中所含的就是这样的意境,《菱荡》可为代表。小说从不同视角描写陶家村的美景:从远处鸟瞰,重重排列的白壁瓦屋,鳞次栉比的苍翠竹林,潺潺流淌的清彻河水,互相衬托,有层次又极亲和。坐于枫树下仰眺菱荡圩,重重远山横卧,菱荡圩的“花篮”时而装绿叶、时而装红花,茂密的树林掩映村庄、藏匿着白墙小庙,林中偶听斧头斫树却难寻伐木人,使人想起王维的诗句“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站坝上俯视菱荡,周遭围着密密的常青树,岸边绿草丛中散着野花;半荡菱叶,半荡白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采;太阳当顶时,水天一样闪光耀眼,“唧唧”的水响与寂寞的钓者相映成趣。废名的一枝笔写来写去,写去写来,把个陶家村写得繁复多姿,但又不离恬静幽深的主调。生活于其中中的“菱荡人”如景一样优美:主仆关系融洽,人与人之间热心相待。陈聋子身为长工,没有家室,却安于平淡、达观自足,在浇菜、摘菱角的劳作中优哉游哉、陶然自乐,特别是与洗衣妇的打趣调笑更略添了他生活的色彩。不仅陈聋子.洗衣妇也顺之自然,“河水渴了”就到菱荡洗衣,毫无怨天之意。他们虽然不懂得虚静无为、执守太和的人生哲学,却极其自然地照此生活着。这种古朴宁静、澹泊和悦的生活方式不正是废名的田园梦吗?!菱荡作为一个象征意象,与“菱荡人”的性灵融为一体,具现了作者的人生理想和审美情趣,真是情景交融渗透,景深一层层,情深一层层,典型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为宗白华的“意境”说作了最好的注脚。 展读废名的小说,那撩人的意境即会撞开你的心扉。《桃园》将王老大对女儿深厚的爱和不理解、阿毛对自然之美与和谐生活的追求的落空,溶进了秋月照射下寂静的桃园、古旧的城墙、带露的杀场,充溢着凄凉幽怨;《河上柳》渲染了“东方朔日暖”、“柳下惠风和”那艳丽而质朴、温馨又圆融、有趣味有雅兴的典型的田园美,用这种和谐之美的被破坏来影射陈老爹的孤独落魄,古朴沉郁之格调跃然纸上……废名还十分注意在意境中酿造情趣,如《文公庙》中的和尚和教书先生,一粗一文;一唠叨,一寡言;一质朴诚实,一胸有城府,两相对照趣味横生。最精采的还是陈聋子与洗衣妇的调笑:一方在明处,以为无人,肆无忌惮地说笑、解衣纳凉;一方在暗处,不露声色,听且笑。一只进荡的水桶使明暗相碰,可情势并未发生质的转变,短暂的紧张过后,张大嫂闭目塞听(认假聋为真聋)聊以自慰,陈聋子则哑然失笑,兴兴自语。写得凝炼、幽默、质朴、纯正,极具戏剧色彩与生活情趣。